香雪楼的一个房间内,传来美妙的歌声。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
啪!
一个白瓷酒杯砸在地面上,碎片飞溅,吓坏了屏风后的歌女们。
“滚,都滚。”
柳憕从牙缝中挤出冷冷的几个字,呼吸渐粗,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麽。
歌女们战战兢兢,根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客人。
颜幼成站了起来,向那些歌女挥手道:“出去出去!”
待众女退出关好门,颜幼成瞧了瞧柳憕憔悴阴郁的面容,和气笑道:“今天咱们好好聚聚,别为不相干的人生气。”
柳憕自从输了牛车之後便杜门不出,不言不笑,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不仅不见外人,竟连下人也不愿见。若非兄长连日疏导劝慰,苦心安抚,变着法儿地开解,今日也不会同意与颜幼成出来吃酒。
本想着出门散散心,排遣心中苦懑之万一,谁知这歌女好巧不巧,竟恰好唱了王扬的诗,犯了柳憕的忌讳。
其实也不是什麽恰好,只怪王宴之後,柳府上下都不敢提王扬的名字,而柳憕也不出门,所以他不知道,王扬那两首诗已经传遍荆州城,现在十个歌女里有八个都会唱这两首新诗,客人们都爱听。酒楼里的人又不认识柳憕,哪里知道什麽该唱什麽不该唱啊!
柳憕沉着脸,用白绢帕擦了双手,然後把帕子往桌上一扔,道:“我回了。”
“别啊!咱们吃完饭去西沙洲转转嘛!前几天我兄长差人来了,下个月我就得回建康,还没去过西沙洲呢!”
“你想去自己去吧,我回府了。”
“要不去芙蓉里玩玩?我请客!”
柳憕面无表情:“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颜幼成笑嘻嘻道:“这不寻思让你发泄一下嘛。”
“滚。下九流的事,我没兴趣。”
“品曲赏舞,谈诗论赋,发长歌以骋文思,泄块垒以荡襟怀,此所谓发泄也。你说你想哪去了?”
柳憕冷着脸,也不答话,起身就走。
颜幼成连忙拉住,他一来是柳憕好友,不愿见柳憕一蹶不振。二来也是受了柳惔的嘱托,所以插科打诨,只为调剂柳憕心情,可却全然没用,柳憕全程连笑都没笑一下,彷佛已经失去笑的能力。
他眼见柳憕又要回家,只好改变策略道:“这样,你再陪我喝最後一轮,喝完最後一轮,咱们一起走!”
柳憕这才坐回原位。
颜幼成慢慢地饮了口酒,偷瞧了眼柳憕神色,酝酿说道:“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许生气。”
柳憕黑着脸,不应不答。
“你是不是因为谢四娘子和王扬走得近,所以......”
柳憕嚯的一声站了起来,面如冰霜:“她和我有什麽关系?她爱跟谁走得近就跟谁走得近,我才懒得理!我连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是,人家也不瞧你......
“文深兄,你坐你坐,你看你,急什麽啊!先坐下!”
颜幼成好不容易把柳憕拉回坐席,语气诚恳:
“咱们兄弟相交时间也不短了,你也不要瞒我,你的心思我大概能猜到几分。你来荆州,固然是来探望兄长,但其实也有四娘子的原因——”
岂止是有四娘子的原因,我看你就是跟着四娘子来的!什麽探望兄长,早不探晚不探,偏偏四娘子一去荆州你开始要探了。
虽然这麽想,但颜幼成知道,柳憕极好面子,所以换个更婉转的说法。
柳憕不屑冷笑:“哈!你真是异想天开!我来荆州,只为兄长,别无他因,你居然能扯到谢星涵身上?真是荒谬至极!可笑,实在太可笑了......”
“行行行,你也别可笑了。我就和你说一点,那个王扬是不可能和谢娘子有什麽的。是,他是琅琊王,但他一个琅琊王氏,混到地方郡学上做学子,他家里什麽情况你就可以想见了。听说最近又四处收购锦缎,做什麽袍袄,还弄出个......他发明那个词怎麽说来着......对,招标......凑了一屋子卖布裁衣的商人......”
一说起这个话题,柳憕彷佛被瞬间点燃一般,拍案怒道:
“谁家的生意不是委之门仆,责成群下?可他王扬居然亲执其事,钻研其道!把他王家的脸都丢尽了!身为士族,混杂商贾!唯利是求,玷辱流辈!这种人居然还被巴东王请到宴席上当座上宾!还有陆欢丶徐伯珍,竟然也被他蒙蔽了!现在应该能看清他真面目了吧!什麽学问经义,都是伪装出来哄骗世人的幌子。嘴上说着孔孟大义,其实干的是积货逐利的鄙贱营生,伪君子一个......”
连陆欢丶徐伯珍的事你都知道,不是说闭门不出吗?谁跟你说的啊!还挺关注......不过这酸得太明显了,虽说用心末业,有亏清誉,但说伪君子什麽的就有点过了......
不过颜幼成也没反驳,继续劝道:
“所以啊,他有才华是不假,但那又怎样?谢娘子什麽身份?中书令的嫡女公子,正儿八经的相女,至於王扬家三服以内,恐怕连个郡太守都没有吧。虽说王谢门第相等,但两人家世根本不匹配,怎麽可能凑到一起嘛!也就是相识得早,又因为郡学的事,所以走得近点,至於想其他就多心了。你这闲气生的好没必要。”
颜幼成真正想说的是柳憕吃飞醋没必要,但此时世间尚未发明“吃醋”的隐喻含义。
柳憕脸色稍霁,语气稍缓和了一些,沉声道:
“我讨厌王扬,和谢娘子没有关系。王扬此人,轻躁谄薄,行必以利。加之心机深沉,言伪而辩,此乃大奸之象!没有才华还好些,若是有了才华,更成祸害!”
颜幼成有些听不下去了:
“文深兄,不是我说你,像咱们这样的人,将来都是要为宦作宰的,我就不说了,我家论门第,论家世,和你河东柳氏没法比,说仕宦的话,我家五代里出的最高官也就是散骑常侍,我将来能混个吏部正员郎,就算烧高香了。若是因缘际会,撞了大运,死後追赠个太中大夫,那就是光宗耀祖!
但你不一样!
你今年十月就要授官了吧。起家最次也是公府掾属。多说两三年,估计就能升到尚书左丞。我兄长见到你都得见礼。所以你柳大公子将来是真可能做公卿丶做宰辅的人!
那你这器量......是不是有点小了?
王扬什麽人?有血统,有才华,有潜力,缺的就是势力和机遇。我要像你一样,有资格做庄家,绝对拉拢他,让他为我所用!
你倒好,和他争短长。这不是自降身价吗?
这就像关羽听说马超来降便坐不住了,想要比上一比,所以武侯回信说‘黥丶彭之徒,当与翼德并驱争先’。也就是说,以马超的身份,要比也是该和张飞比,犹未及关云长之绝伦逸群也!
王扬情况也是这样。他才华再高,血统再好,但只是个空架子,起点就在这儿,和你没法比。如果你能把他拉拢过来,化敌为友,将来还不是为你所用?
当然,你现在底子太浅,要收王扬困难点。但你可以替令尊收啊!以国公的根基,收他做个门生,那他不得感恩戴德?!将来若真是仕途顺遂,也能成为你柳家一臂助啊!
再说如果你真收了王扬,那人们会怎麽说?
王扬得罪你,但你还不计前嫌,提携旧雠。到时谁不说你柳公子胸次开阔,宽宏大量?
齐桓公能用管仲,祁奚能荐解狐,你柳文深就用不了他王之颜?!
说不定将来还能上史书,成为一桩美谈呢!”
颜幼成是受了柳惔之托来开解柳憕的,但柳惔本意只是让颜幼成陪柳憕出门逛逛,分散下注意,寻思弟弟多出去走走,说不定慢慢也就释怀了。
可柳惔完全没想到,这颜幼成竟然另辟蹊径,直接给了他弟弟一个全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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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官职转迁路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法令不会明确规定某官某职的特定晋升途径,但事实上却有不少相沿成习的规矩和惯例。这是职官制度运作中潜藏的结构性存在。
比如颜幼成为什麽说柳憕很快能升到尚书左丞(可以简单理解为国某院主管监察的秘书长),因为南朝时如果在实权公府任要职,就是容易升到尚书左丞。
但想从尚书郎直接升左丞就很难了(虽然是同一个系统的调动),尚书郎一般都得出去转一圈,然後才能回尚书省做左丞。一旦由尚书郎直接升左丞,就叫“超迁”或者“超拜”。升到左丞后一般会转到门下省做黄门侍郎,或是做御史中丞(可以简单理解为监某部某长),有了黄门郎或者中书侍郎的资历,就可以去做很多人争着做丶握着人事大权的吏部郎了(类似於组某部副某长)。
不急,这些仕途隐规则後文会一点点勾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