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虬白,族弟无恙?
晌午接竟陵王书,言郡学属州官事,历由本州刺史裁之,
王虽为宰辅,亦不能侵夺州事。
王甚赏弟才,案前常置弟所着《尚书音正》一书,朝夕读之,叹赏不已,
今诚邀弟入京,入幕西邸。
并言若弟不愿为王府僚佐,亦可充国子博士之任......”
刘昭读到这儿大怒:“我刘昭是为荆州学脉向王请命,岂为谋我一身之利?!世人皆言竟陵王贤,难道就是这样贤的吗?!”
什麽“郡学属州官事,历由本州刺史裁之”。
那荆州刺史巴东王就是竟陵王的四弟!
虽然巴东王性情狷狂,但只要竟陵王肯开口,巴东王岂会不给情面?!
不愿帮忙便说不愿帮忙,何必用这种说辞搪塞?
下人见主人气得手颤,赶忙去扶,刘昭摆摆手,继续看信。
他仍然抱有一丝希望,毕竟竟陵王贤明好学是出了名的,又以扶危济困着称,按理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不会拒绝得这麽乾脆啊!
然後刘昭就彻底失望了。下面的文字全是刘虬转述竟陵王对刘昭的赞赏招募之词,并劝刘昭赶快启程去京都。
若是一般人接到这样的信自然欢天喜地。可刘昭却越想越生气,只觉得受到了侮辱!
他厚着脸皮,放下清高,给竟陵王写信求助,请竟陵王救助百年郡学,救助荆州学派。可竟陵王竟许他官做!言下之意难道是我刘昭担心的不是郡学存亡,而自己的禄位荣宠!
刘昭正气得手抖眼花,忽然有下人小跑着来禀报:“老爷老爷,王公子回来了!”
刘昭赶紧平复心情,默默念道:“不气不气,学问第一。不气不气,学问第一。”
等王扬到后,刘昭已经静下心来,备好纸墨,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之颜,今天可不能早太睡,起码要写到亥时(晚9点到11点)才行。”
“亥时先生去睡。今晚我准备一鼓作气,直接完稿!”
王扬信誓旦旦。既然答应明天接阿五进城玩,那今天就把活清了!
刘昭只觉喜从天降,抚掌道:
“好!既然之颜如此勤勉,我又岂能独眠?!来!开始吧!”
王扬:意思我听懂了,怎麽感觉哪里不对???
庾於陵见二人热血沸腾的样子,也上了头:“我也不睡了!侍奉老师和王兄到天亮!”
刘昭摆手:“不用你侍奉,你赶快回家,总在这儿住算是怎麽回事?”
庾於陵不满父亲对郡学一事的冷漠态度,忿忿道:“我不回去!那个家我呆都不想呆!”
“你这是什麽话?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你虽劝谏父亲不成,却不可生怨怼之心。我之前同意你暂住郡学,是让你秉承‘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之意。现在你父亲的火应该也消了,你也当回去尽人子之道。再说你就快定品了,若是因此事被清议所贬,那就是我这个做老师的罪过了。”
“清议”即乡论,是同乡士绅对一个人形成的风评。
魏晋之时,清议是“九品中正”选官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到了南朝,九品中正制日趋僵化,清议的作用也开始减弱,但仍然不可轻视。即便官员犯了清议,也会受到处罚,严重者甚至被“禁锢终身”,也就是终身不能做官。
见庾於陵还是不情不愿的样子,刘昭严肃说道:“如果你还认我做老师,就马上回家!”
庾於陵叹了口气,向老师作揖道:“学生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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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来了?”
一个身着青白长衫的瘦高男子正在花园中作五禽戏,缓缓舒展手臂,淡然问道。
这便是新野庾氏中最有名望的一人,也是荆州士族的领袖——庾易。
“是。”庾於陵看着父亲这云淡风轻的态度,便觉得心中憋闷。
“回房读书吧,十月去国子学。”
庾於陵握紧拳头,酝酿再三说道:“儿子不去。”
庾易两臂弯曲,沉肩坠肘,继续练功:“你在郡学学习三年,本来卒业后就要入国子学的。”
“儿子知道,但若郡学被废,儿子便留在荆州,助老师重新复学。学不复,不离荆。”
庾易手臂上动作一停,缓缓收势,看向庾於陵:“你去国子学,走的是家世门荫,而非郡学举荐。”
“是,但儿子既然在郡学卒业,便不会眼看着学校被废!”
“你能如何?”庾易皱眉。
“儿子力量不够,不能如何,所以只能在学校被废之後,努力重建。”
“你老师都不敢说能重建,你能?”
“儿子年轻,争取二十年後成大儒,随後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庾易轻笑一声:“你们儒家说君臣父子,做父亲说的话,当儿子的可以不听吗?”
庾於陵停顿了一下,跪了下来,回答道:
“《孝经》中说:‘父有争子,则身不陷於不义。’”
庾易俯下身子,目光逼视儿子:
“那你的意思是,你是诤子,而我是不义之父?”
庾於陵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大声说道:
“您於我州士族来说是领袖,於我老师来说是朋友,於儿子来说是父亲。
而今荆州学脉有劫!朋友有难!儿子有急!
可父亲袖手莫救,冷漠观之,竟不肯出一言一辞!
於公於私,确实称不上一个‘义’字!”
庾易没有说话,盯着儿子看了几秒,突然冷笑数声,拂袖而去。
庾於陵望着父亲的背影发了会儿呆,随後叹了口气,站起身,想了想还是决定回郡学住,走到门口时见兄长庾黔娄带着几名随从急匆匆地赶来:
“阿介!你刚回家,难道又要走?”
庾黔娄比庾於陵大了十二岁,现在官任荆州主簿。
他从小沉稳持重,以孝悌着称,很早便代替父亲打理家中事务。
早些年庾易交游在外,养育教导庾於陵的重任便移到了他这个做哥哥的身上。可以说,庾於陵和父亲相处的时间还不如与兄长相处的时间长。
庾於陵见到兄长,心中一酸,哑着声音道:“父亲如此厌我,我又何必留在这儿给他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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