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对视了几秒。
蓝延率先发了话,“先散会。”
甄专壹想安慰林染两句,被李萌萌拽走了。
“陈师傅一心钻研技术,自有他的顾虑,对市场不太了解,他对事不对人,也不善表达,我代他向你道歉。”他缓声开口,乍一听是道歉,但实际还是偏袒。
林染抿紧的唇角一松,轻笑自嘲道:“我敬重他是一身风骨的老师傅,我也自知,在你们看来,我就是满手铜臭味的商业设计师。”
“但我也有我的立场和职责,不管我的文创品出来后销量热度如何,至少我在设计时要尽量去贴合市场需求,才有赢得消费者的可能。”她眼底是不愿妥协的倔强。
蓝延没应声,眼眸放空,不知在思考什么。
林染心底最后一丝火苗,被冷风吹灭。
多少有点心寒的,还以为真遇到伯乐了呢。
眼下看来,还不如在厮杀惨烈的公司呢,至少大家拥有一致的赚钱目标,在选题会上有机会为自己争取搏一搏,有问题可以争论、对撕、探讨更完善的方案。
而这里,一言堂下定论,抱着所谓情怀,盲建空中楼阁,简直是浪费心血。
“抱歉,我想我并不适合,先告辞了。”林染收拾好稿件,起身离开。
没走两步,被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蓝夹缬做玩具,并非口头易事,我们从长计议。”蓝延神色如常,但语气软了几分。
林染面色不显,心里已做了决定,“有人驰骋奔走开疆拓土,有人默默耕耘一亩三分地,各有各的选择和坚守,没有对错之分,只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蓝延盯盯望着她,冷不丁冒了一句:“生气了?”
短短三个字,像是拉开了情绪闸。
林染没绷住,嗤笑回话:“我有什么好气的?你们是一个团队,而我不过一个外人,提了一个冒犯的想法,被全盘否定也正常。”
她言辞尖锐了几分,话语里也带了几分置气。
蓝延情绪稳如初,“我没全盘否定,只是——”
他本意是澄清解释,但到了林染这,简直是火上浇油的存在。
熊熊烈火,一瞬燃了眉,她更炸毛了,打断他继续偏袒的借口,“蓝馆长,我还有事,别浪费双方时间了。”
林染绕过蓝延,径直往外走。
情急之下,蓝延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被迫止步,水眸蓄怒,示意放手。
蓝延没松手,“给我两分钟,把话说完。”
林染没再挣扎,双目平视窗外,默不作声。
“玩具是一个创意的突破点,但其中也有很多要衡量考虑的细节,给我点时间,陈师傅那边的思想工作,我来做,但他毕竟是——”
“别做无用功了。”林染忍着偏头痛,心平气静地表态:“您也别左右为难了,是我能力有限,还是另请高明吧。”
她太阳穴突突泛疼,这就是任性熬通宵的下场,现在只想回家躺平补眠。
林染用力挣脱手腕的束缚,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跟坐在大厅的甄专壹和李萌萌微笑打招呼后,径直离开了。
蓝延紧随其后,跟到了门口,目送小毛驴长扬而去。
“老大,不追回来吗?”甄专壹从门口探出脑袋。
“她在气头上,追了也没用。”蓝延转身回馆里,疲倦地靠进沙发。
李萌萌贴心地倒了杯热茶,放在蓝延面前的茶几上,又默默坐回了服务前台。
甄专壹跟着坐进沙发,对着蓝延碎碎念。
“追了不一定有用,但不追肯定就完蛋,跑远了就追不回来了啊老大。”甄专壹一脸痛心疾首,宛如跑了媳妇的痴心儿郎,“唉呀,好不容易馆里来了个清新纯欲的大美女姐姐……”
“你先搞定你师父,我就去追。”蓝延懒懒抬眸,睨了他一眼。
“……”甄专壹缩了缩脖子,秒变怂蛋,“我去后院看看,新染的蓝夹缬晾得怎么样了。”
看着他脚底抹油开溜,蓝延失笑,揉了揉眉心,起身去了二楼雕刻室。
雕刻室里,陈墨义正埋头钻研手里的夹缬雕版,雕修两块对称木板上的每一条沟壑。
精益求精,不容分毫差池,一如他这个人,一丝不苟。
亮黄灯光,照明了他的根根白发,也映出了孤寂的背影。
他也曾有一头乌黑亮发,如今被时间染成了银白。
晃晃几十年而过,他仍坚守在最一线,亲手染出无数中国蓝,为古老夹缬的落寞绝迹而忧虑,为非遗向荣的新时代而欢喜。
蓝延倚靠在门框许久,并未打扰全神贯注的陈墨义,直到他忙完手中的活。
“来了?”陈墨义放下工具,摘掉老花镜,起身活动脖子和肩膀,发出嘎嘣响。
“墨叔。”蓝延走到案桌旁。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劝我,没结果。”陈墨义重新坐下伏案。
蓝延不再说话,拿过墙上挂着的蓝夹缬粗布围裙,系在身上,坐到了并排的案桌前,执起刻刀,专注地投入到半成品雕板的雕刻中。
气氛趋于柔和,时光缓缓静淌。
唯有刮磨碾磋的窸窣声,响在耳畔,衬出一室安宁。
许久,蓝延顿手停工,拿着刚雕完的部分,向陈墨义请教。
陈墨义摘下老花镜,凑近打了一眼,便迅速指出了两块对称雕板的几个细微偏差之处。
“不愧是墨叔,眼力比尺子还准。”蓝延夸了句,埋头继续修雕。
“少给我戴高帽。”陈墨义站起身,转圈扭动老腰,“这活,没什么厉不厉害的,就靠熟能生巧,你在一块板一块布上摸个四十年,也能一眼看出偏差色差。”
“那我努力,努力先在雕板染布上摸索个四十年,到时再来跟墨叔比比准头。”蓝延似在玩笑里允诺,眼眸染上几分暖意。
“到我坟头比啊?”陈墨义横他一眼。
“墨叔长命百岁,还要带领我们把东安民艺馆的蓝夹缬传承到子子辈辈手里,发扬到全球各个角落。”
提及传承,陈墨义的眼眸暗了暗,忧虑道:“现在掌握全套蓝夹缬技艺的年轻一辈,实在太少了,等我这辈的几个老家伙埋土里以后,再隔个几代,怕是这传承啊,就真断了……”
他哀叹了一声,眼底蓄满了愁绪。
“你妈当初创立东安馆,带着我们潜心钻研夹缬印染技术,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重现我大国多彩夹缬的绝代风华,可惜啊——”
思念故人与往昔,哪怕是历经沧桑沉浮的华发老人,也忍不住眼眶泛红。
“我愧对你妈的期望啊。”陈墨义哽咽,“是我手艺不精,到现在还没复刻出那幅彩色夹缬……”
蓝延垂眸,掩下默声蔓延的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