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曼秋再次坐上章树奇的警车,上一次距现在已有三年多。车上大人无心回忆过往。
警车听她指引,开到盐山区的天鸿网吧。
戴四海一惊,“大都跑这边来上网?!”
梁曼秋低头又开始绞弄手指,不敢说,他的主语应该更正为复数。
“阿伯,我不确定哥哥一定在那里。
戴四海:“他经常跑去那边上网?”
梁曼秋不敢确定“经常”的频率,谨慎起见,没有透露戴柯的老底,“我也不清楚。
戴四海回过神,“小秋,哥哥带你去过几次?”
梁曼秋如实交代,“没几次。”
戴四海:“哥哥上一次带你去是什么时候?”
梁曼秋:“就、寒假。”
章树奇说:“年前严打过一次,罚封了不少网吧。海哥,大D未成年还能畅通无阻进网吧,你这儿子确实有一点门路。”
戴柯连烟都能买到,梁秋更加不敢对他们交底。
警车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天鸿网吧附近。
梁曼秋小心翼翼,“小奇哥,阿伯,你们可以在这等我一下吗,我去叫哥哥下来。
儿子失联将近3小时,老父亲哪肯坐得住,戴四海说:“小秋,你在这,我们上去找他。你一个小女生不要来这种地方。”
周围全是工业区,来往人员鱼龙混杂,网吧里更加乌烟瘴气。
戴四海不住说:“大D竟然敢带你来这种地方,真是胆子够肥。”
章树奇跟离家出走少年的熟悉程度,就像戴四海看烧鹅,属于业务对象范畴。
这些少年既然一声不响离家出走,证明暂时不想回家,不想看到家人。有时无关怨恨,只是暂时逃避压力。有时压力甚至不是主观存在,而是出自客观臆想。潦草一点说,一时想不开。
章树奇说:“海哥,你和小秋在这坐着,我上去看一眼他在不在。”
戴四海:“来都来了,当然是一起上去。小奇哥,不是我不相信你的业务能力,如果换成你是一个中考生的父亲,我想你也会像我一样坐不住。”
章树奇:“正因为你相信我的业务能力,才更应该把这件事交给我。我很理解你此刻焦急的心情,更理解大D离家出走的心情。”
戴四海还要挪屁股,给章树奇一个稍显严厉的眼神压回座位。这一刻,章树奇是民警章警官,不是戴四海的忘年交小奇哥。
章树奇:“海哥,放心吧,如果他在上面,我一定好好地给你带下来。
刚要开门下车,章树奇又给一道声音拉住。
“小奇哥,”梁曼秋还是一副异常谨慎的语气,“你可以答应我,不要骂哥哥吗?”
这份担忧幼稚而灼热,章树奇不约而同和戴四海对上眼神,无法不动容,一时顾不上猜测戴柯可能存在什么值得被骂的行为。
章树奇郑重答应,“行,我答应你,不骂你哥哥。”
梁曼秋:“真的?”
章树奇:“我以翠田派出所民警的名义,答应你可以吗?”
梁曼秋勉强点头。
章树奇补充:“不但我不能骂,你阿伯也不能骂。小秋,你放心了吗?”
难得有一个“线人”可能找到戴柯,戴四海认真对待,配合道:“只要你哥平安回来,我不会批评他。”
梁曼秋双颊微微发红,从没想过可以请求戴四海配合,心里多少有一点不好意思。
章树奇和副驾民警一起下车进网吧,戴四海和梁曼秋在路边等候。
戴四海回过神问:“小秋,你为什么觉得大一定会挨骂?”
知道会挨骂,梁秋一脸的欲言又止。
章树奇在进网吧门前,也在思忖同一个问题。
他掏出证件,出示给差点大惊小怪的网管,先稳住他。他们只是来找人,不是来抄家。
面对警察和未成年,网管两幅面孔,此时战战兢兢,一个劲想做小动作。
章树奇让同事看住网管,独自逐排机位找戴柯。
网吧通风条件一般,充斥着烟味、泡面味和一股霉味,上网人员男性居多,形象跟环境一样潦草,偶尔有几个眼神略含防备。
真不知道戴柯为什么敢带女生来这种地方。
也只有这样不太正规的小网吧,才敢挣未成年的钱。
不久,章树奇锁定角落的一个机位,上网人员戴着耳机,椅背搭着一件外套,隐约是校服内面,看背影极像戴柯,握着鼠标的手上却夹着一根烟,烟雾袅袅上升,细索一样。
章树奇走到电脑背面确认一眼,果然是这小子。
难怪梁曼秋请求他们不要责骂戴柯。
这小子竟然学会了抽烟。
章树奇挤到戴柯身后,一手搭着跟成年男人无异的结实肩膀,一手撑着桌沿,弯下腰凑到他脸庞,跟他一起盯着显示器。
“什么游戏那么好玩?”
戴柯双肩一跳,差点抖掉指缝香烟,偏头摘了耳机,一脸无措。
章树奇朝那根燃烧的香烟挑了下下巴,“挺享受啊。”
戴柯双耳发热,慌张抬眼打量章树奇的身后,确认没有其他人。
章树奇了然道:“他们没上来,在下面。”
那根烟不知道该不该抽,就这样静静燃烧,积了一小段烟灰。
戴柯扯了下嘴角,“梁曼秋死定了。”
章树奇直起身,拍拍他的后背,没有商量的意思,直接吩咐:“出来聊聊。”
戴柯叫住他,“能不能让他们先走?”
章树奇:“你答应我今晚回去?”
戴柯:“不回我睡大街?”
章树奇点点头,眼神点着戴柯的烟,“抽完你自己下来。”
他回到柜台招呼同事,“找到人了,一会你先带他爸和妹妹先回去,我跟他聊完,再送回去。”
同事没有太多处理青春期小孩案情的经验,只觉麻烦,“就不能下来一起回去。”
章树奇:“我们都是这个年龄段过来的,这个阶段的小孩最需要什么?”
青春期的小孩最需要尊重、信任和个人空间,章树奇都给了戴柯,自然收获相似的东西。
章树奇下楼跟戴四海说了差不多的话,戴四海再三确认戴柯状态正常,纵然不舍,也先带着梁曼秋自行打车回档口。
两人走后不久,戴柯从网吧出来,手里香烟没了,身上烟味残存。他坐看右看,确认戴四海和梁曼秋没藏在暗处。
章树奇:“他们真的回去了,你老豆做生意,这点信用还是有。”
两个民警一身制服,偏偏戴柯留着圆寸,又长得有点嚣张,一行三人在路上很吸睛,不知道的还以他犯事了。
戴柯:“能不能换个地方?”
章树奇拉开后车门,“进车里坐一会吧,大帅哥。”
戴柯坐进去,看章树奇也坐进来,示意另一个民警。
章树奇:“你就当他是司机。”
同事很配合,“对,大帅哥,我今晚是你的专属司机。想去哪里兜风?”
戴柯往车窗支着手肘,虎口托着人中部分,出现超出年龄的沉思。
章树奇又拍拍戴柯肩膀,“没事,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学生想暂时离开校园,出来散散心。”
第一次听说离家出走可以说得这般委婉。
戴柯继续低头,虎口托住了额头,整张脸埋在阴暗里,表情不明。
章树奇挑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话题:“什么时候学会抽烟?”
戴柯抬头,眼神防备:“你又要告诉老戴?”
“又?我什么时候投诉过你?”章树奇嘿地一笑,“你老豆开始抽烟的时候,没准比你年纪还小。我也是初中,那时候就为了装逼,觉得男人就该抽烟,酷。”
戴柯被拐弯抹角骂了一遭,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章树奇继续突破戴柯的防线,“烟抽了,酒应该也喝过了,是不是恋爱也谈了,提前完成成人礼?”
若是内向一点的男生,章树奇定然不敢如此开门见山。
最后一个项目带来热辣想象,戴柯想不害羞都不行,费劲冷着脸,“我他妈还是处男。
章树奇一愣,一分钟之前还在自省是不是太直接,哪想少年心事藏不住,没有成年人那么多弯弯绕绕。
开车的同事也跟着笑了。
“你小子,”章树奇不轻不重敲了一下戴柯的脑袋,“知道得还挺多。”
戴柯辩解:“这不是常识么。”
看到戴柯能轻松开玩笑,章树奇放心一半,“你还没成年,不要着急。悠着点啊,小兄弟。”
戴柯不自在调整一下坐姿,“你开的好头,我本来没想提。”
戴柯语气没大没小,没把章树奇当长辈,更没当警察。章树奇的身份很特别,可以跟戴四海称兄道弟,似乎也能跟戴柯称兄道弟。他亲和力强,容易跟人拉近距离,走入人心。
章树奇说:“没谈恋爱就好,你爸还不想那么早当爷爷。”
翠田初中早几届就有女生中考后才发现怀孕四五个月,还不愿意打掉孩子,只能放弃普高,潦草结婚生子。
章树奇说:“你爸都跟我说了,怕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他早准备好给你读私立高中的费用。有多少个老爸能做到这点啊,你就放宽心去试,中考只是一次人生体验。”
话虽这么说,章树奇在戴柯的年纪时,也觉得中考是天大的事。
戴柯摇摇头,不知道在否定什么。
章树奇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你爸还给你留了一个档口,总会有合适你的位置。”
“不一样,”戴柯说,“梁曼秋肯定不用上私立高中。”
原来是有了比较。
章树奇无奈一笑,“我听你爸说小秋成绩拔尖,几乎次次年级第一,还用第二名很多分。要是以她为目标,大家都不用考试了。”
戴柯烦躁地叹气,“好像怎么样都追不上她。”
如果章树奇没误会“追”的意思,一切困惑拨云见日,想不通的想通了,毫无依据成了有凭有据。
他犹豫半晌,“大D,你跟小秋………………”
戴柯听明白了,急忙打断:“我跟她没什么。就是总有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压力挺大......你懂吗?”
如果没有梁曼秋,或者梁曼秋也是一个小太妹,戴柯可能会一个人无所谓地发烂。他偏偏看到一颗小金子,便以为自己也算璞玉,铆足劲想雕琢一番。
章树奇没有片刻踟蹰,“我懂。”
“你懂个屁。”戴柯剜了他一眼,重新抱起胳膊,往角落窝了窝。出现心理学上的防御姿势,说明他意识到漏了底,不能再继续谈下去。
情窦初开的年纪,懵懵懂懂的喜欢,让这个张扬的少年学会了谦卑。
章树奇宽和地说:“我当然懂,大D,我也是从你的年纪过来的,我也年轻过。”
就算章树奇是翠田派出所所长,戴柯也会扔给他这个“拉倒吧”的表情。
章树奇说:“初中我们班上有个成绩挺好的女生,性格也好,暗恋她的人不少??”
事不关己,戴柯来了兴致,插嘴:“小奇哥,你排老几?”
章树奇吊起戴柯胃口,悬着的心又落下一截,忽略他的不正经。
“当时我就拼了命学习,起码能跟她讨论问题,不用经常像个傻子一样听她讲题。”
戴柯好像没听过章树奇有女朋友,据说片警工作经常日夜颠倒,忙得废寝忘食,抽不出精力谈恋爱。
章树奇:“后来当然没赶上,她中考正常发挥,上了最好的高中,我去了另外一所。”
戴柯平常很少愿意听八卦,同学的太过幼稚,校园恋情朝生暮死,一般只能看到开头,无法知道结尾;戴四海和阿莲的跟自己关联性太强,一举一动牵涉到他的生活,压力多于趣味;只有章树奇的恰到好处,既是熟人,又没有利益相关,时间
跨度大,故事有头有尾。
“她有老公了?”
章树奇:“上高中我还给她写过信,后来听说她跟高中同学谈恋爱,就渐渐没联系了。她去读了师范,现在好像在海城中学还是哪所高中教书,没结婚也快了吧。”
戴柯像听了一个烂尾故事,不太尽兴,“就这样?”
“还想怎样?人生哪可能事事如意,“章树奇的故作轻松里藏着淡淡的无奈,“经过那个阶段,我考上我想去的高中,已经算圆满了。
戴柯观察章树奇同事的反应,没有出现强忍笑意的表情,可能真的确有其事,不是见一个初中生,就编一次的假故事。
“那是你的故事,别安在我身上,”他生硬道,顿了下又改口,“你他妈编来哄我的吧。”
“满嘴脏话!哪个女孩子会喜欢!”章树奇轻轻打一下他脑袋,开导多于责备,笑道,“我当然只是讲我的故事,你的故事要怎么讲,得看你未来的努力。希望你能比我圆满。”
戴柯抱紧了胳膊,扭头看向窗外,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问过他不愿回学校,章树奇让警车直接送到碧林鸿庭。
“好好学习,放松考试,”他最后冲着少年坚挺的背影说,“考完来单位找我打球。”
戴柯路过旧家,折回租房。
戴四海和梁曼秋都在家。
应该是受过章树奇嘱托,戴四海没有流露额外的关心,好像就当他从学校下了晚自习,比以往早一点回家。
戴四海年纪大,思想成熟,还可以伪装;梁曼秋心思青涩,情绪大多写在脸上,没讲出来而已。
从戴柯一进门,梁曼秋就像跟屁虫似的,走哪跟哪,怕他再“走丢”似的。
梁曼秋不像大人容易窥破他的心思,他无需多加防备。
叫道:“你没事做?”
梁曼秋努努嘴,“关心你一下都不行。”
戴柯不客气,“那么想关心我?”
梁曼秋:“你是我哥,还准备中考。”
戴柯:“给哥煮方便面,加两个煎蛋,现在、马上、立刻,滚去。”
梁曼秋跟店小二似的,就差将毛巾上肩膀,“好咧。”
中考生在家就跟太上皇似的,如果这也算端正学习态度的好处之一,戴柯的确享受到了。
戴柯等来了“妹妹爱心面”,除了预定的两个煎蛋,还有一根煎过的火腿肠,一起拼成“100”。
“幼稚,”他骂了一声,“这是倒计时还是满分?”
梁曼秋:“当然是满分!”
梁曼秋跪在他对面的餐椅,视觉能高一点。
“哥,阿伯刚刚说了,等你考上高中,就给你买电脑,拉网线,以后就不用到网吧上网了。”
戴柯的兴致给挑起,“真的?”
梁曼秋点头,“千真万确。”
“网吧开黑多刺激,你懂个屁。”
戴柯想了下,以后梁曼秋不用去鱼龙混杂的网吧,他高中带手机,晚上可以联系她。
不知道几时起,高中生活成了戴柯对未来想象的一部分,越发自然,哪怕成绩波动,哪怕最好的分数只能上一个中不溜秋的学校。
章树奇的暗恋故事莫名浮现脑海,戛然而止的结尾平淡又深刻。如果梁曼秋没有偶然成了他名义上的妹妹,估计中考分流后,他们便会分道扬镳。
不,有可能他和她压根不熟。
中考前剩下的100天,戴柯不记得吃了多少次“100爱心餐”,有时在早上,有时是宵夜。考生的脑子撑得爆炸,肚子好像总是吃不饱。衣服随着天气逐件减少,胃口天天好像在冬天。
六月下旬,中考结束,戴柯又“失踪”一回。
不过这次提前跟戴四海报备了,他要到网吧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