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金就不必退了,给你那老友做医药费,算是我们的一份心意,多谢他引荐,再同那几个车役路警讲,钱是小事,只要之后再不要生出事端即可。去吧。”
“是,大哥。”
老三小步快跑进了火车中,不大一会,又和几名身穿灰蓝色制服,笑容满面的车役一同出来。
相互通过姓名后,车役中的班头递了根卷烟给青年,瞥了一眼青年身后那十几个长条木箱,
“杜文田杜老板是吗?做什么生意的?这运的什么货?有些玩意水深,就算咱们这种拉火轮挂子的(用火车走私),那也是不好碰的。”
名叫杜文田的青年笑道,
“秃头陈没同各位讲过吗?在下做洋行生意的,箱子里装的东西嘛,也不叫各位为难,不值钱的洋货而已……”
哪料班头脸色说变就变,立刻不愉的看了杜文田一眼,
“杜老板啊杜老板,你可真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喽,哥几个不是知识人,可南来北往十几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不值钱的洋货?呵呵,拿撬棍来!”
语气是一字比一字凌厉,到最后一声低喝,边上几个候着的车役中就有一人拿着撬棍走上前来,看样子早有准备,班头一把将撬棍夺来,便做势要在这人来人往的站台上,撬开杜文田身后的那十几个长条木箱。
杜文田身后几个弟兄顿时脸色大变,杜文田更是见势不妙,连忙拱手道,
“诶诶诶,可不能打开,是在下的错,是在下的错,在下给几位赔礼了。”
他连续哎呀了几声,看样子是极为无奈却又无可奈何,把声音压得极低,在班头耳边道,
“不是洋货,是古董,古董来着,要出到海外的。诸位老于通路,应当也晓得,这两年这行当实在不好做,这才掩饰了一番。”
杜文田这一番话说罢,班头手上动作才一停,他本就是想诈一诈而已,本就不可能真的在站台上破了人的货箱,毕竟找他们运货的,大都是见不得光的玩意,真要把人家货箱翘了,那也妨害到了自己的生意不是?
先前看杜文田几番叹息,班头心里就已经有了半截想法,此时再听对方说是古董,心中疑虑更是全消。
这里头有说法。
在民国十六年的时候,也就是两年前,国府制定了《禁止古物出口办法》,倒卖古董给洋人的生意就再见不得光了。
正符合了杜文田五人打扮富贵,却又小心谨慎的模样。
但明面上见不得光,私底下古董倒卖往海外的生意却始终猖獗,毕竟这年头内有军阀混战才刚停止,外有列强环视,人都活不下去,何况古董?
要是涉及军资政务一类杀头的买卖,这伙借着火车拉挂子的车役们,是万不敢碰的,但运古董?便正是他们敢运,愿意运,乐意运的玩意。
顶格,钱多,不杀头!
班头面色稍缓,将撬棍递给了旁候的另一名车役,对着站台边缘的一名路警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后,得到对方的回应后,才对着杜文田笑道,
“早说不就完了,多大点事啊,来来来,车快开了,咱们赶紧搬货上车罢。”
杜文田也只得苦笑作揖。
接着双方的手下开始相互帮忙搭手,将十几箱的长条木箱从站台搬上了位于火车后段,有四等车厢别称的货运车厢之中。
期间,站台上的旅客已经进干净,亲朋好友们的手已经摇累,火车也几次发出了即将出发的汽笛声,十几个木箱才终于在一名从车头奔过来的车役催促下搬完。
哐啷一声,班头将货运车厢的木板门重重合上,其余的车役因为发车在即,在搬完货后就去往了其他车段,此时幽暗的货运车厢里,顿时便只剩下班头同杜文田四人。
没了多余的耳目后,杜文田也不再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直接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红包,
“辛苦班头了。现在市价一两黄金兑四十块银元,之前和秃头刘讲好的运资是两百块,这里头是五两黄金。”
说着,将红包递给了班头,可没想到班头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两百块银元是不值钱的洋货的运资,你这十几箱古董的运资,得五百块。”
杜文田递着红包的手顿时僵住,他身后的一个弟兄也怒骂出声,
“你他妈……”
但很快,
“啪!”
杜文田反身一个耳光将自己弟兄的怒骂抽了回去,回过头来,脸上什么表情没有,只干脆的从怀中又取出了八根小金条,连同之前的五根,一并递了过去,
“是在下疏忽了,班头见谅。”
“大气!杜老板这才是做大事的人嘛。”
班头竖起了大拇指,看都不看杜文田身后气哼哼的弟兄一眼,施施然便将金条全部接了过来。
要是怕得罪人,这拉挂子的买卖,他早歇业得了!
班头边用剪刀剪开金条验成色,边问道,
“几位可有订座?要是没有的话,我也能代为安排。”
“这就不劳班头操心了,我们已经订过座了。”
“那成,卸货前你们到车头找我就成,期间你们是愿意留在这看护货物,还是去客车车厢歇息,请自便。”
留下这句话,班头收起剪刀和剪断的金条,也不再看杜文田五人,迈步出了货运车厢。
待到班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车厢连接处时,杜文田的弟兄们再按捺不住,之前挨了巴掌的老三抢先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我去?”
杜文田眼中闪动着一丝愤怒的火苗,但很快熄灭,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了,金子也罢,波折也罢,都是细枝末节而已,把货运到杭城,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会弄出太大动静的。”
“那是几十个车役的班头!——全都给我安分守己点!”
老三听了后,左思右想,一咬牙又道,
“那让我去把那个打断我老友腿的瘸子找出来,要不是他,哪来这么多事…………”
老三话音才落,杜文田耐心重复道,
“我说了,细枝末节!安分守己!把货运到杭城,比什么都重要!”
“大哥,兄弟们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嗯?!”
在杜文田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逼视下,老三低头,闭嘴再不开腔,但看神色还是不太服气。
杜文田却懒得再说,转而对所有弟兄吩咐道,
“趁现在无人,赶紧检查一下家伙。”
“是。”
片刻淅淅索索的摸索声后,幽暗的货运车厢中,顿时响起了细微而密集的金属摩擦与弹簧起合声。
火车途中靠站时,并不会完全关闭蒸汽机,整列由钢铁建造的火车的各个部件,始终在相互摩擦碰撞。
常人来听,只会将杜文田几人闹出的细微声响当做是火车本身的动静,但如果有熟悉军伍的人在场,恐怕轻松便能听出——
这细微而密集的金属摩擦与弹簧起合声,是绕铰链上下摆动的声音!是套筒来回滑动的声音!是弹夹飞快退弹压弹的声音!
片刻后,检查枪械的声音消失,杜文田的声音再度响起,
“老三、老五你们在这里看着货,车役问起来就说不太放心。我和老二、老四先去休息,入夜后再过来替你们。”
“是。”
待杜文田领着老二、老四走远后,留在下看货的老五对还在压抑情绪的老三劝慰道,
“别想太多了,你也知道大哥性格的,尤其是运这些玩意……”
老五轻轻拍了拍身旁装着古董的箱子,目光中有玩味之色一闪而过,
“可不得慎之又慎?”
“不是不该小心,我也知道该小心,可至少……”
无数细微的煤灰在暗淡的光线中飞舞的环境中,老三不甘心的叹了口气,
“至少,该弄死那个瘸子的……”
叹息声不大,轻松的便被车厢外几声清空站台的哨声连响给掩盖,从地板下方传来的嘎吱的钢铁摩擦声,像是勾魂索命的厉鬼齿爪交合。
车厢外,铺天盖地的蒸汽混合着火星子落下,济南站站台缓缓向后。
…………
距离杭城,一千一百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