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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的芊云兮与魏伯文第一次相识便是她家破人亡的时候。
自己那做城主的爹好似预感到林乘意要起兵造反,在霍乱前夕就让远在南方拜入青柳书院的挚友将自己忠爱,鲜少露面的小女儿带走。
记得那是一个夜幕如墨的晚上,万籁俱寂,天际安静无比。
一声惊雷陡然炸响,仿若天崩地裂,震得大地微微颤抖,原本空荡如洗的官道尽头,隐隐传来沉闷脚步声,好似大地深处传来沉闷鼓点,一下又一下,重重叩击。
转瞬之间,数万兵甲如潮水般从黑暗中涌出,漆黑盔甲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冰冷光泽,甲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又令人胆寒的声响。
那数万铁甲相互碰撞发出尖锐铿锵声、士兵们声嘶力竭的厮杀怒吼声,以及无辜百姓绝望的凄惨叫声,即便时光已经悄然流逝数年之久,可每当夜深人静,芊云兮总会被那如恶魔般回忆纠缠,从梦中陡然惊醒。
魏伯文忘了一眼趴在桌上,打着惊人呼噜声的于伯,摇头笑道:“他以前不是这样。”
芊云兮素手轻托香腮,闻言只是嘴角微微一勾,她本就生得一副勾魂摄魄模样,哪怕换上一袭文人青衫,仅仅是简单一瞥,便胜惊鸿。
魏伯文自顾自坐下,正欲拿起桌上酒杯,却被芊云兮白皙如玉的手先夺了过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芊云兮美眸轻轻一睨,酒杯在她手中轻轻转动,冷笑道:“想喝酒可以,先付银两,你魏大文人在南州可是一言值千金,不会连这些碎银都给不起吧?”
与在青柳书院时对待学子的严肃模样截然不同,魏伯文眼中满是宠溺笑意。
他从袖中取出十两银子,轻声道:“在逐北城说书赚来的,全在这里。”
芊云兮拿起银两掂量了一番,确认无误后才将酒杯抛给他,冷冷道:“喝完酒赶紧走,打从出城起,你就跟在我后头,鬼鬼祟祟的,没安好心。”
魏伯文喝了一口北州的辣子酒,低声感叹道:“这辣子酒真是奇妙,入口如烈火般火热,然而入喉之后竟又回甘,真是奇特无比,比青莲酒好喝不少。”
芊云兮撇嘴道了声无趣,她目光从酒家窗外扫过,天色渐晚,酒馆里原本热闹场面已经冷清,客人寥寥无几。
她皱起眉头,嘟囔道:“这两个金贵主子怎么还没下山,平天山的夜晚可不太平,满山都是豺狼虎豹,附近的酒馆都是不做过夜住宿生意。荒郊野外,哪儿找住的地方去?”
朝酒家小二要了两盘牛肉的魏伯文忍不住又喝了口辣子酒,随后指了指平天山方向,笑道:“往山上走便好,我与你同去。”
芊云兮轻轻倾向他,眨眼问道:“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林去忧?”
魏伯文今日好像并不打算直接回答眼前这曾是忘乡楼金字招牌的花魁姑娘,只是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你就不想看看书中鲜有记载的平天第三峰?”
平天山由三座奇峰组成,自十年前莽荒铁骑大破天宁北州后,平天掌教便运用秘法,呼风唤雾,常年让那片区域笼罩在神秘的迷雾中,许多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高手不信邪,曾试图独自前往探秘,却一个个无一例外地消失无踪。
芊云兮低头看着仍在熟睡的老头,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她压低声音道:“揭人伤疤不好,对林去忧,对这瘸腿老头都不好。”
魏伯文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回道:“你刚才问我是为你还是为林去忧,皆是。”
他端起最后的辣子酒,豪爽一饮而尽,继续说道:“为你,是道义。为太子,是情义。”
想起林去忧那吊儿郎当模样,芊云兮冷冷一笑,目光闪过一丝鄙夷:“你跟这瘸腿老头是一路货色。”
魏伯文嗯一声,又摇头道:“是,又不是。“
芊云兮有些困乏地伸了个懒腰,风情万种间又换了只手继续托腮道:“跟读书人说话就是累,绕来绕去,不如忘乡楼那些嫖客,心里藏了什么花花肠子都写在脸上。”
魏伯文没有回应,只是夹了一片卤牛肉放进她碗里。
芊云兮略带古怪眼神看向他,他也不在乎,只是低头吃牛肉,待吃饱后,中年书生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
这时,头发已渐斑白的魏伯文望向窗外,夜空已渐渐暗沉,平天山的天际忽然升起一抹白虹,从山峰一侧悬挂而下,直射山下。
他收回目光,看向芊云兮认真道:“跟我回青柳书院吧,你是天生读书胚子,又在红尘洗练两年,成圣这条路更适合你。”
芊云兮没有犹豫摇头:“不去,南州都是怪人,不自在。”
魏伯文叹了口气,依旧坚持道:“上次事情是我大意马虎,这次我将你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等你成了气候,我再离开。”
芊云兮还是拒绝,斜眼轻笑道:“魏伯文,你在跟我装糊涂。有你在一天,我便一天成不了你口中的气候。”
魏伯文愣了愣,没再说话
芊云兮看向平天山方向,眸中掠过一丝浅浅柔情。
况且,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说要带她回家。
知道今日是劝说不动的魏伯文也是干脆起身,看向门外朝里头打量,身穿平天道袍的胖道人,笑道:“走吧,来接我们的。”
芊云兮也是注意到门口贼眉鼠眼的胖道人,满面厌恶,这探头探脑模样,当真像逐北城的过街老鼠,还是只胖老鼠。
指了指还在呼呼大睡的瘸腿老人,她问道:“这瘸腿老头怎个处理,叫醒他?”
“放心,北州的豺狼虎豹应当惧他才是。”
说完,魏伯文头也不回地走向酒家门口。
芊云兮简单应一声,将十两银子放在酒桌上,招呼店家小二再给这瘸腿老头温两壶辣子酒,随后也是跟着二人离开酒家,朝山上走去。
三人走在青苔覆盖的小道上,月光透过层层枝叶,洒下微弱的银辉,却难以驱散浓重的黑暗。
山道如巨蟒般蜿蜒,隐没在无尽的幽深中,峰峦高耸,山风呼啸,吹得道旁杂草东倒西歪,沙沙作响。
芊云兮停下脚步,望向远处酒家的方向。
门口悬挂的酒旗,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簌簌”声响,似是在这寂静中微弱叹息。
本应一觉酣睡到天亮的瘸腿老人猛然惊醒,刻满岁月眸中此刻没一丝酒气,将原先温好两壶辣子酒别在裤腰间,于伯站在酒家门前,朝平天山第一峰方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女娃娃,倒是有心了,酒不能消,但可忘我拿。”
说罢,他一瘸一拐,哼着北州歌谣,朝第三峰走去,渐行渐远。
黑夜中,只剩下歌声在回荡:
“黄沙吹老胭脂颜,泪洒长刀空对月。回首江湖皆如梦,苍凉一曲唱北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