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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宋的矿床不算太深。
个人无力开采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南洋多雨,地下水脉极为丰富,挖好的矿井汪洋一片,严重的积水使矿工无法作业。有人想将家乡的人力水车加以改造,将矿上的积水抽走,但是经过试验,需要用一千人来做这项工作,才能保证采矿正常进行。但是这样的话,成本实在太高。而且对于较深的矿井,水车也无能为力。
但南洋公司有一种秘密武器,竟然可以不费人力做成这件事,华就是此刻耸立在沈默面前的这具隆隆作响、喷着蒸汽的丑陋装置——只见一个底部烧煤的巨大锅炉上,用粗粗的铜管连接一个同样巨大的长方形金属风箱似的汽缸。汽缸的底部还有一根软管,与挂在高处的水箱相连。汽缸的另一端,是一个巨大的活塞,活塞连着根八尺长的平衡杠杆,杠杆在一个牢固的金属支架上,另一端连接着粗粗的绳索,绳索上悬挂着沉重的铃块,铃块下是一根金属的长杆,长杆深入到矿坑的底部。
现在不是每天抽水的时间,但大人物们自然不用等到明天,总管吩咐看守机器的工人演示给几位大人看,几个工人便将给锅炉添煤,烧开锅炉后不久,负责操纵的工长,开启汽缸上的汽门,将锅炉中的蒸汽进入汽缸。活塞受到蒸汽压力,和杠杆另一端稽块配重的共同作用下,很快被顶到汽缸顶部。当汽缸上的仪表指针指向红sè区域时,工长便关闭了汽门,同时开启水门,将冷水从水箱喷进汽缸中。
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活塞竟然开始下降,并快速提起杠杆左侧的金属拉杆,使装在矿井深处的提水泵,将井面以下十几丈深的积水抽了出来。待活塞降到底。工长又关闭了喷水龙头,将冷却水从另一水门排出。然后打开进气阙,蒸汽和配重再次把活塞顶起如此往复便源源不断抽出水来这个过程说起来很久,但做起来却只是短短一瞬,完成一次往复,也就是几息的功夫。这机器是如此之强大,源源不断将地下水抽走,并一直将水位维持在十几丈以下,这才导致山上树木枯萎,光秃秃一片。
“这,这简直是太神奇了。”看着水管中喷涌而出的积水,饶是见多识广的沈京也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之前虽听说过矿区用一种机器把水烧开了就能代替牛马做工。却一直嗤之以鼻,觉着是以讹传讹而已。但如今亲眼见了这变戏法似的一幕,不禁暗暗嘀咕,难道说这里头还藏着一头牛或是一匹马在那里拉吗?越想越纳闷,他向那总管询问道:“这玩意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劲儿?
“呃”总管苦笑道:“小人也觉着奇怪,刚安上这机器时,矿上的人都不干活了,整天围着这玩意儿看。不怕您笑话,小人也在其中没事儿就琢磨,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到底是咋回事儿呢?”“小人也没琢磨明白。”总管两手一摊道:“要是弄明白了,俺就不在这儿待着了,早就被苏州研究院请去了。”“嘿”沈京呲牙裂嘴,要是能暴露身份,他早大耳瓜子扇上去了,教你拿老子开心!
“别为难他了”沈默的两眼直勾勾的盯着这台机器,出声道:“这个世界上,也就几个人能明白这玩意儿的原理。”“你肯定知道吧。”沈京道:“是你要来看的,你肯定知道!”
“我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沈默摇摇头伸出手去,在这台机械的机台上擦拭起来,将厚厚的煤灰拭去后,一块黄铜铭牌显露出来。只见上面阴刻着一行隶书:“必进式蒸汽提水机,隶书下是两行小字:“江南制造总局上海机器局制,苏州研究院监制。,轻抚着这块铭牌,沈默的目光mí离起来他抬起头,仿佛看到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朝自己微笑。大明蒸汽机发明的先驱欧阳必进已经逝世整十年了,他的子弟们终于用他的理论研制出了第一台可供实用的蒸汽机,虽然简陋笨拙,虽然极为低效,除了遍地燃料的煤矿和这种不怕下本钱的金矿,别的矿上都用不起。尤其是没有稳定的输出,距离机器带动机器的最终梦想还很远很远,但将火力转化为机械能的理论已经实践成功,剩下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欧阳公,不朽。
看完了蒸汽机,沈默的心愿已了,在矿山住了一晚,便踏上了归途。
在回到马尼拉后几天,沈默与沈京和郑若曾一直在开会,他们对吕宋的过去和现状总结了经验和教训,并对未来做出了布置。
“你们获得的成功,远超我的想象,吕宋之行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和启迪,我要祝贺你们、感谢你们!”安静的净室中,沈默缓缓道:“但你们的好曰子肯定不长了……”沈京与郑若曾对视一眼,后者点头苦笑道:“是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吕宋可不是二十年前的蛮荒之岛,如今就像南海上的一颗明珠,再想不引人瞩目是不可能了。就算是天高皇帝远,北京也会把手伸过来的。”“怕什么”沈京嘿嘿一笑道:“谁敢伸手给他剁了去!这吕宋,可不是王化之地!”
“但你身上可穿着朝廷的官服。”沈默轻声道:“要是皇帝把你召回去怎么办?”“不理他!”沈京摇头道:“有本事就派兵来拿我,老子也不杀他们,全送去矿上背石头去!、“嘿”沈默被逗乐了,笑道:“一方藩镇,有得有这股子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匪气!”“在这吕宋岛上,确实没有人能动得了他”郑若曾忧虑道:“可公然反抗朝廷的后果,大人考虑清楚了么?”
“就反抗了,怎么了?他们能奈我何?”既然沈默都这样说了,沈京也不再压抑满身的匪气,嘿嘿笑道:“这就叫尾大不掉!”
“还是要尽量占理的。”沈默无奈的看他一眼道:“老百姓常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一定要注意手段,牢牢把个“理,字占住。”“是啊,吕宋毕竟是小局,要服从大人的大局……,郑若曾道!”我们会及时跟大人请示汇报的。”“远隔重洋,哪能及时?”沈默摇头道:“遇到事情,你们两个商量着办就是”顿一下,他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未来的大明不怕出乱子,大乱才能大治。”说着笑笑道:“当然咱们自己不能乱,吕宋的三大支柱产业,不能让任何人乱了。三级理事会的建立也要抓紧,只有让民众成为主人翁,他们才会全力支持我们的事业,而不是麻木的旁观。”
郑若曾拿起铃笔,在小本上速记着。便听沈默接着道:“我不担心西班牙人,也不担心北京的皇帝因为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宰。我不担心你们在困难面前能不能tǐng过去,我担心的是你们在滚滚而来的财富面前,会不会mí失。黄金堆积如山,并不是一个国家或地区必然强盛的表现,更不一定有利于其自身的发展。”
“用大人著述《经济学》上的话来讲,就是“国家财富不能以货币占有量来衡量而是以国家货币消费量来衡量。,对么?”郑若曾道。
“不错”沈默赞许的点点头道:“对于一个国家或地区来说,出现财政盈余,最理想的分配方式,是公平分配这笔钱。把钱真正按贡献分配给生产者没有任何特权可以从中牟利。当然,公平分配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一点谁也做不到。”他顿一下道:“那么退而求其次呢?应该将盈余集中于创新部门,对于吕宋来说更是如此。矿山迟早有枯竭的一天,出产初级农产品的种植园,也在商品贸易中处于被录削的位置。只有创造新的高利润产品才能源源不断地带来新的财富,才能为民众带来实实在在的福利。当然,创新的风险太大官府和南洋公司不适合参与进来,还是通过金融业来完成吧。”
“你们可以直接做的是提高全体国民福利。修桥铺路办学校,都是可以造福民众的。作为官府,要积极筹款,把责任主动承担起来。
南洋公司,更是要树立反哺意识,用从吕宋民众身上赚的钱,提高吕宋民众的福祉,这才才能把吕宋的市场做大,提高民众的素质,最终受益的还是南洋公司。”
“说起教育来”沈京插一句道:“你说总督府每年拿出四成的收入,投入到教育中,这个数字是不是高了些。”
“一点也不多”沈默坚定的摇头道:“我们放着好日子不过,辛辛苦苦、自讨苦吃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走出一条强国之路么?在一个文明的国家,指望在无知中获得〖自〗由,过去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有。少年强则〖中〗国强,没有什么比在教育上投入,更正确的事情了。
教育,使得我们的下一代有更高的起点。可以建立一个流动xìng的社会阶层,阶层从此不再是不可跨越的。在这种跨越中,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会富强起来,因为没有人拿棍子逼着你,奋斗的源泉源自内心的超越。”“让你这么一说,我倒明白科举的好处了。”沈京若有所思道。
“科举的形式是不错,但一国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把当官当作人生目标,而奋斗终生时,就大错特错了。、,沈默道:“官僚机构不能创造财富,而是寄生于国民经济之上,当一国精英都挤破头往官场里钻,把聪明才智用在勾心斗角上,却没有人愿意去创造财富时,这个国家是不会有希望的。”
“”沈京点点头,寻思片刻,展颜笑道:“鼻近发现你比从前犀利了很多,说什么都是一针见血。”
“从前身在官场不由己,说话做事讲的是分寸。”沈默笑笑道:“我现在身份转换了,唯恐自己不够锐利,点不破、点不醒自己的国人。”顿一下道:“社会财富最差的归宿,是被集中于特权阶层。这会导致物价飞涨,通货膨胀,贫者愈贫,富者愈富。而且富者通过特权就可以获得无穷的财富,自然不会对投资生产感兴趣,国家只能越来越贫穷,穷人越来多,社会矛盾也就越尖锐。”
“大人此去回国,可千万要小心啊。”听了沈默的话,郑若曾担忧道:“我听说,万历皇帝重建了东厂,现在他手下,有东厂内厂两个特务机构,新招的七千多太监,大半都充实了这两个机构。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啊!”“我知道了。”沈默领首笑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并不打算暴露身份。”
“那就好。”郑若曾放下心。正事儿说完了,他便知趣告辞。明天沈默就要离开吕宋了,人家兄弟肯定要说一说sī话的。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沈默看着欲言又止的沈京。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吞吞吐吐不是你的风格。”
京点点头,直勾勾的望着沈默,一字一句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家老三是不是冤枉的!”
沈默端茶盏的手轻颤了一下:“怎么冒出这么一句来?”
“兄弟,二十五年前,我就跟着蒋舟去〖日〗本忽悠王直……”沈京盯着他道:“当时我被你的表现给镇住了,是以对你的判断深信不疑。
但我回去后,越琢磨越觉着不对味……”
“怎么不对味。”沈默淡淡道。
“我说了你别生气,你给的理由太牵强。”沈京笑笑道:“我反复寻思,都觉着永卿这孩子的动机不够。”说着他沉声道:“而且所有的情报来源,都没有直接的证据。虽然“疑罪从无,不一定正确,但你仅凭猜想就认为,是所有人都在包庇他,是不是有些牵强呢?”“…”沈默搁下茶碗,垂下眼睑道:“说我仅凭猜想,难道你现在不是在猜想?如果不是认定他的罪过,娄有什么理由,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
“要不是因为这一层,我当时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信了你。”沈京摇摇头,淡淡道:“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自己最钟爱的儿子废掉。但观察你一段时间,我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