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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享了十几年的太平盛世,繁华的北京城,已经到了昼夜不分的地步。分散于京城各处的街市一年比一年红火,虽然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凉,却挡不住市民们携家带口,徜徉夜市、吃喝玩乐的兴致。夜幕降临后,店家挑起各sè灯火,招徕着出来游玩的市民,好一片灯火通明、
人声鼎沸。
位于北城的烟袋胡同,紧邻着京城有数的什刹海夜市,这里虽不临街,见不着灯火,但能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叫卖声,欢笑声。
胡同里也有欢笑声。东头的第二家,是翰林老爷吴中行的府邸,
他因为上书力劝张居正丁忧,被拘审了十余日,也让家里人提心吊胆了十余日。今天终于被释放回家,虽然不能再当京官了,但人能平平安安回来,全家人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也许经过此难,让吴中行想明白了些什么,他谢绝了同僚们在博伦楼摆下的庆贺宴,想在家和自己的妻儿吃一顿团圆饭。只是街坊们纷纷过来道贺,让这顿饭始终吃不安生,他索xìng让酒楼送了几桌席面过来,一是远亲不如近邻,感谢大伙这些日子的照料:二是自己眼看就要离京,正好跟大家告个别。
这顿饭从天刚擦黑开始吃,一直吃到戌牌时分,街坊们才散去。
吴中行酒量很大,只是有些微醺,他让妻子不用收拾杯盘,只把吃剩的鱼去做个醒酒汤。自己则跟一双十来岁的儿女说笑。
小女儿却因为爹爹一晚上都没理自己,而有些小脾气,吴中行揽着她,讨好笑道:“乖囡,爹给你唱曲儿听,好不?”
女儿高兴了,拍着小手道:“听,我听。”
吴中行清清嗓子便地唱了起来:“月光光,亮堂堂。莲叶绿枇杷黄。
亲哥哥、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边、种韭菜。韭菜huā,结亲家。
亲家门前是鱼塘,鲤鱼大有八尺长。
一尾搦来配烧酒,一尾送与水姑娘……”
在那略带醉意的苏南民谣中,沉沉的跑步声,从什刹海方向传来,街面上游玩的人们一面慌张的躲避,一面惊恐的望着高举火把的队伍。
来的人全是大内提刑司的太监,镇抚司的锦衣卫没有来一个人。
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像一只只铁蹄,踏破了百姓的安宁踏碎了易碎的繁华,他们横冲直撞,不直带翻了多少摊位,踢碎了多少瓶瓶罐罐。
就在这一片鸡飞狗跳中,冲进了烟袋胡同。
胡同的百姓纷纷探头查看,却听到粗暴的呵斥道:“进去!弃进屋去!”
“提刑司有公干!无关人等,火速回避!”
那些探头探脑的百姓,吓得连忙缩回头来,动作稍迟的,少不了得挨上几下。
一扇扇门都关上了。整条烟袋胡同都被提刑司的人封锁起来。提刑太监带着一群兵奔向门口挂着“吴宅,灯笼的宅门口站定了立刻猛叩着门环,爆喝道:“开门!开门!开门!”
吴宅中,吴中行的妻子王氏,这时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酸辣汤,刚走到前厅的门边,突然被震天乱响的门环声怔在那里。这种可怕的声音,已经成子她的噩梦想不到丈夫刚被放回来,竟又一次响起来。
“谁呀”王氏竭力想控制内心的惊惧,但一双手还是颤抖起来,溅出了一些汤水。
“宫里提刑司的!奉钦命捉拿犯官吴中行,快开门”外面人高声说完接着门环猛敲。
“啪,地一声,王氏手里的碗跌碎在地上。
吴中行的脸sè先是一阵错愕,旋即释然下来。女儿吓得紧紧抱住爹爹,钻到他怀里,儿子也惊恐的依偎在他的身边。吴中行轻轻的拍着儿女的后背,柔声安慰几句然后抬头对妻子道:“看来皇上始终不肯放过我,此番我去,怕是凶多吉少。”说着一脸歉意的对妻子道:“我知道你能事母抚孤我就是死了亦无憾!”
说完他站起身来,面向南方拜了拜家乡的老母高声道:“儿死矣,还有别子可以伺候您!”然后站起身来,大声道:“尼子,拿酒来!”
吴中行的儿子已经懂事了,此刻竟十分有勇气,他给父亲斟满了酒端过去。
这时候,大门终于被踹开,提刑太监那镶着铁钉的皮靴,从洞开的宅门密集地踏了进去,1卜小的院子被那些脚踏得地都颤动了。
吴中行却视若无睹,端着一碗烈酒一仰而尽,随后递给妻子,温柔一笑道:“我走了”说完便不再看哭成泪人的妻儿。
提刑太监紧紧盯着他道:“你是翰林编吴中行?”
吴中行点点头道:“我就是。”
“锁了1”提刑太监低喝了一声。
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遵命上前,一个用环形的铁链套住了吴中行的脖子,接着一紧,一把铜锁紧扣着脖子咔嚓一声锁上了。铁链的下端便是手栲,飞快地拷住他的双手,也咔嚓一声锁上了。另一个蹲下去,先将一只脚镣套住了吴中行的左脚,再将另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他的右脚,两只脚镣间距不到五寸,还咔嚓一声,被一把大锁锁上了。
这一套镣拷便是有名的“虎狼套”不论什么人,武艺再高强,戴上之后都白搭了。在官府是用来对付武艺高强的江洋大盗的,可在厂卫,却用它锁拿皇帝厌怒的官员,名字也改叫“金乒摇”羞辱之意要多于其实际作用。当初海瑞被捕,上的就是这套刑具。
在妻儿的哭喊声中,吴中行被架起来拖了出去……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博伦楼上,当日被捕的四人,除了吴中行没来,其余三个都在这里参加酒宴,当提刑司的人冲上酒楼时,官员们还在兴致高昂的吟诗作赋,jī扬文字呢。
如狼似虎的提刑司太监冲进来,欢宴戛然而止杯盘碎了一地。
官员们自然不是那么好相*,然而这些年太监们被打压的大惨了,早就恨极了文官。此刻有翻身的机会,哪里会跟他们客气?一阵鞭杖挥舞,手无寸铁的文官纷纷倒地,许多人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也没有阻挡提刑司把人抓走。
待提刑司的人下了楼,官员们才相互搀扶着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鲜血,部元标惨声道:,“怎么会这样呢?还有没有王法……”众人全都沉浸在震惊中,没有人能回答他。
吴中行等四人重新被捕的消息,翌日一早便通过那些被打的官员,传遍了京城各大衙门。一时间人人心情沉重,自从隆庆年间以来,一直晴空万里的京城官场,终于被黑云笼罩了大家都知道,这是皇帝对判决结果不满,要跳过法司,自行审判执行了。
果然,辰时未到,宫里便下旨晓谕群臣:“吴中行赵用贤等四人,不敬君父,排陷辅臣,罪大恶极,理当重处。法司判决过轻,堂上官罚傣半年,稍作薄惩。现判决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各廷杖六十,贬为编氓,永不叙用,艾穆沈思孝二人,情节更为严重,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边充军”并又有口谕道:“明日大朝,令百官至午门外观刑,一概不准缺席!”
旨意一下,舆论大哗,百官都知道廷杖意味着什么,这是对官员最严厉的惩罚之一。只有直接触怒皇帝的人,才会遭此重刑那廷杖的大棒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
大家尤还记得冯保被活活杖死的惨状,现在受刑的换成是文官,怎么指望那些太监能手下留情?因此乍一听说四人要遭廷杖,他们的同僚、同年、同乡好友莫不骇然变sè,一时间纷纷行动设法营救。
就算那些和四人没什么关系的官员,也难禁兔死狐悲之感。嗯不到年青的皇帝竟然如此强横,这不禁让他们想到了世庙少年时。难道当年乾纲独断、百官噤声的黑暗日子,又要重临了么?登时间,所有官员都放下手头的差事,满怀忐忑的议论起这件事来虽然受杖的不是他们,但他们十分担忧,万历皇帝表现出的强硬,会给这个一切都在向好的国家,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对于中下级官员来说,他们担心这会不会是大家幸福生活的结束:对于高官大吏们,他们却在担忧,这是不是意味着,翻身做主的日子会不会一去不复返了?
自然而然的,原先在夺情风bō中,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多数也坐不住了。纷纷集合出来,一个衙门一个衙门的签名请愿、集体上书。奏疏从午门直接递进去,雪片般的飞到司礼监。
看到那么多营救的奏章,万历自然有些慌张,却更坐实了他心中,文官是一伙的感觉。索xìng看都不看,在御huā园里躲清净。虽然有“奏章不可留中,的规定,但那是有时间限制的,三天之后,给事中才能讨奏明白。
猜到小皇帝有恃无恐,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会极门内的文渊阁,他们期待着首辅大人能把失控的事态扳回轨道……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这道中旨是绕过内阁下的,首辅大人本身就很尴尬了,让他为大家出头确实有些强求。不过谁让他是首辅呢?这时候就得站出来。
沈默在第一时间就要求面圣,然而太监传话说,皇帝生了风疹,需要静弃,有事等圣躬痊愈了再禀。
皇帝见不着,上本如石沉大海,人犯也被关在提刑司的大牢里,这下首辅大人也没辙了。
不少人又看向六科,说你们不是有封驳权么,把这道旨意封还呗。
六科的人苦笑道:,“拿人的是提刑司,行刑的是镇抚司,人家自然要听皇命,我们也管不着啊!”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就只能眼看着皇帝一意孤行下去么?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终于有人意识到,还有一个人,也能解开眼前的局面。那就是居丧在家的次辅张居正。至少表面上,皇帝是为了给张阁老出气,才要廷杖四人的,那么只要张阁老肯上书为他们求情,自然可以得免。
考虑到张阁老现在肯定风声鹤唳,受不了刺jī了。于是众人来到工部衙门,央求朱衡朱老大人去劝说张阁老,相信作为同党前辈,张居正还是会听他的。朱衡也觉着再这么抗下去,对张居正一点好处都没有,便答应了要求。当天中午来到张居正府上。
短短数日,张居正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眼窝深陷、憔悴不堪,哪还有半点风流倜傥美男子的样子。他知道朱衡是来做说客的,便跪在孝帷里面不肯出来说话,朱衡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好盘膝坐在地上,极力为那几人解释。他说这一群少年人,年少气盛、冒昧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但江陵你应该知道,这一顿廷杖一旦打下去,你就永远站在百官的对立面了。现在皇上盛怒之下,唯有你上书营救他们,才可免去一场大祸。
应该说,老朱衡已经分析到点子上了,却不知张居正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其实当初海瑞一判决下来,他就知道人心彻底不在自己这边了,再赖下去已经没意义,心中萌生了去意。在给皇帝的回话中,他所作的那些分析,只是想要点醒小皇帝,让他知道敌人的可怕,也为自己将来起复埋下伏笔。
谁知道万历竟如此冲动,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相机而动,意yù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法去解决问题。这下可害苦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