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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孩子屋里出来,便看到柔娘俏立在那里,沈默朝她一笑,便见她盈盈下拜,俯身跪在面前。
沈默上前扶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我同心一体,何必如此呢?”
柔娘垂泪低声道:“当年在杭州相见,奴婢只想着老爷能救我出苦海,却没想到您竟会是我们曾家的大恩人。”沈默给曾铣平了反,这还在其次,关键是他带兵收服了河套,证明曾铣当初的方案是可行的,那么一切加在他身上的罪名和指责,自然全都是污蔑。事实上,收复河套之后,作为当年的首倡之人,曾铣频繁被士林百姓提起,他当初力主复套二十年,最终含冤而死的经历,也被人搬上了戏台,诸如‘复河套’、‘雪沉冤’等剧目在大江南北传唱不衰,曾襄愍公的身后大名,也愈发闪亮无尘,光耀千古了。
“只可惜,”沈默叹口气道:“没人知道你是曾大帅唯一的女儿……”当初柔娘坦诚自己的身份前,便请沈默和若菡发誓,永远保守秘密,不将其告诉任何人。现在,曾铣的名声大涨何止百倍,就更不能公开了,否则沈默只好写休书把她恭送出府,再由朝廷另择良婿配之了。
毕竟堂堂民族英雄的遗孤,怎能与人做妾?就算嫁的也是民族英雄也不行。
“老爷休要再说。”柔娘花容惨淡,伸手捂住沈默的嘴道:“奴婢夙愿已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再承认和爹爹的关系了,让我安安稳稳服shì您和夫人一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委屈你了……”沈默又叹口气,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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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抚好了妻儿,沈默穿月门洞,过一片茂竹林,来到前院的书房中,王寅早就等在那里,沈明臣却不知去了何处。
“句章去哪了?”沈默坐在王寅对面,端起刚斟好的茶,一饮而尽道:“贼老天,真热啊!”
“出去转悠了,茶馆酒肆澡堂子,谁知道在哪猫着。”王寅又给沈默斟一杯道:“心静自然凉,越是这种时候,大人就越得心静。别人都乱,您能静下心来,胜面自然就大。”
“先生说的是,”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不过这一局,让人有力无处使,这滋味确实不好受。”
“呵呵……”王寅捻须笑道:“看来这几年在外面,大开大合惯了,已经不适应京里这种,螺丝壳里做道场了。”又呵呵一笑道:“京城从来都是这个样子的,大人得尽快习惯。”
“似乎你还真说到点上了,”沈默想了想,笑起来道:“往昔不论是在,还是在西南,虽然也用计,也勾心斗角,但一切尽在掌握,心里自然敞亮。但现在回到这北京城,就像夜里走进了一条没有尽头的黑胡同,心里没底,不知道会走到哪儿,更担心半路杀出个劫道的……”
“这个比方有意思,但是大人啊,你想过关口在哪了么?”王寅的双眼精光闪闪道:“你觉着胡同难走又危险,关口时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你能视若白昼,自然就会心里有底,想走到哪就走到哪,遇到劫道的,直接打杀就是。”他用三指捻起茶盏道:“所以都怪天太黑了。”
“不错。”沈默点头道:“我感觉就像堕进庐山雾中,万事纷绪扑朔mí离,总瞧不出个变化来。今天早朝,本以为会有个了结,谁知皇上竟一时神志不清,朝会愣是没开成。”说着轻叹一声道:“后来在乾清宫,皇帝跟我交了底,说原本和内阁合计着,要给我封侯,拜太师,但皇帝又说这样不好。我都觉着,皇帝今天早晨那一出,是不是为这事儿伤神闹出来的?”说着压低声音道:“还有,今天皇帝三次说有人要害他,还说甚事不是宫人坏了……虽然说话时,他的神智不清,但我觉着,这时候反而更吐真言。”
“有道是‘劈破旁门见月明’,我们不妨把京城现在乱七八糟的局势,先分成三个局,”王寅捻着胡须,缓缓道:“一个是宫里的,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帝到底怎么了;一个是内阁里的,高拱张居正之间,怎么会这么快交恶,我总觉着,事有蹊跷,里面道道多得很;第三个是咱们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想把大人高高挂起,或者说,您的存在,都威胁到哪些人,这一点上,我们要做最坏打算。”说着把茶盏一搁道:“只要搞清楚这三个问题,眼前自然敞亮了。”
“第一个局,我让陆纶去查;至于第二个……我让余寅去查。”关于余寅的事情,沈默并没有瞒着王寅,只是没让沈明臣知道。
“宫里重点查冯保,宫外重点查那个吕光,”王寅缓缓道:“最近关于这两位的情报陡增,我看他们弄不好就是关键。”
默点点头道:“至于第三个,倒是现在就可以琢磨一下,我现在的地位,直接威胁到的是高拱,副职和正职是天敌,这没办法;而我又当了张太岳的路,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不会满足于在内阁坐第三把交椅。所以我,高拱都是他必须搬开的拦路虎;至于其他人,还不够资格……”
“还有一个人,”王寅幽幽道:“就是皇帝,如果他龙体健康,万寿无疆,自然不担心你,但理智告诉他,一旦有个好歹,就是‘主少臣疑’的局面,他能放心高拱这个天官兼首辅,却不能放心你这个次辅,因为前者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只要一道旨意,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你却不一样,你的战功、你的威望、你的部下、还有你对东南的影响力,这都是你自己挣的,谁也夺不走。”
沈默沉重的点点头,捏着杯子沉吟了半晌,才嘶声道:“那为什么皇帝又反悔了呢?”
“因为理智还告诉他,那就是在大明,不管文臣还是武将,想造反都是不可能的。”王寅沉声道:“二百年的一统天下,二百年的忠君教育,二百年的权力制衡,从没有权臣造反的先例,使皇帝相信,天下只会是朱家的,做臣子的,只有效忠的份……而且从以往的事迹看,这位以垂拱而治著称的仁德皇帝,喜欢用强力而又亲近的首辅,而这确实扭转了正嘉以来的颓势。人总是会把成功的经验当成真理,何况太子才十岁,所以皇帝没有道理,不按自己的标准,为他安排好未来的首辅。首选当然是高拱,但高肃卿今年六十了,最多还能干十年,十年后,大人还不到五十,正是好时候,而且你们和皇帝的感情最深,理当苦心辅佐他的下一代,所以他会在两种理智间犹豫。”
“嗯……”沈默听得连连点头,笑道:“看来这几年先生是下了功夫了,至少把京里几位大人物研究透了。”
王寅点点头,也不自谦,淡淡笑道:“大人离京太久,回来后难免不知从何入手,若是我也懵懵懂懂的,现在咱俩不过对坐愁肠,有何实益?我得给你拿出应变之策啊!”
“原来早就有办法了,为何昨日不说。”沈默半真半假道:“害得我这一天都心里没底。”
“昨日大人刚回来,还没进入状态,我当然要以介绍情况为主。”王寅眯眼笑道:“等你有了疑问,我再解答也不迟。”
“那现在就给我,解答解答吧。”沈默给王寅斟茶道:“现在我该怎么办!”
“首先咱们得承认,自己还是在危险之中。通过大人的讲述,我觉着皇帝应该还没拿定主意,他要看看自己的身体再说……如果身体渐好,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如果不好了,肯定还是要有万全之策的。”说着悠悠一叹道:“世人都说当今愚鲁,我却说他们有眼无珠,当今隆庆皇帝,是个大智若愚的聪明人,他不关注日常的琐事,只看大局,而且因为没有琐事牵扯精力,可以想得更多,更远……‘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争耐东宫小哩。’这个问题,肯定已经困扰他多日了。’”
“但是他有个大毛病,就是心软耳根更软。当他病得厉害,思考能力下降时,这个毛病就更明显了。这时候要是有人进谗,很可能会对我们不利。”王寅沉声道:“但我们的破局之道也在这里——找出那几个有能力进谗的人,然后对症下药。”
“哪几个有能力进谗……”沈默沉吟道:“必然是近臣、内shì、后妃这三者。”
“对!而且皇帝现在病重,只有极少数人有机会接近他,所以人选就更少了。”王寅屈指数道:“高拱,李全、孟和、冯保、李妃……也就这五个了。”
“一fù人,三小人,一君子。”沈默闻言苦笑道:“可真是不容易。”
“小人贪利,易为人用。但是对这些人一千个恩,他未必知报;一件事做得不周,就要心生怨尤。大人以天下为己任,不能不多破点财,维持好皇帝眼前服shì的太监。事机不密,关系匪浅啊!”王寅缓缓道:“不过好好相处当然要紧。但刻意地去奉迎那些小人,似乎不必!以大人今日的身份,只要lù出一点意思,他们就会巴巴的过来奉承。”说着暧昧的看沈默一眼道:“至于那位fù人,想必不会说您的坏话吧。”
“咳咳……”沈默苦笑道:“这都是哪跟哪?”
“那李娘娘虽然聪明果决,但毕竟是小户人家出来的,格局不行,不管什么时候,她都学不了武后,甚至学不了刘娥,只能靠男人。”王寅直白道:“皇帝在靠皇帝,将来靠儿子,但中间这段时间,她得靠个强力的男人,来帮她的孤儿寡母撑起一片天来。”说着嘿嘿一笑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大人都是最佳人选。”
“怎么说着像选鸭子?”沈默苦笑道:“不说这茬了成不?”
“还有最后一个高拱,”王寅喝口茶,润润喉咙道:“以属下之见,大人和高拱之间,其实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相反,你们有共同的危险,也有共存的可能,为什么不想想办法,和他结成同盟呢?”说着一掌按在桌面上道:“若是你们能联手的话,不论局势如何发展,胜算都很大。”
“和高拱结盟?”沈默紧紧皱眉道,这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因为他记得殷士瞻骂高拱的那句话:‘现在你看我不顺眼,又想赶我走!首辅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既然高拱看谁不顺眼,就会赶走谁,那当他看自己不顺眼的时候,也会把自己赶走……况且,沈默也想当这个首辅。
于是,从那天起,沈默就形成这样一个认识——两个人之中,只能留一个。而那个走的人,当然不能是我!
但现在王寅对他说,你应该和高拱结盟,这让沈默一时无法接受。
“说高拱贪图权力,不能容人的,其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父了。”王寅解释道:“其实他有些地方像王荆川公,要权力,不是为了给自己牟利,而是为了改革。和人斗也是一样为了改革……你看被他赶回家的,统统都是反对改革,和他唱反调的家伙。而对张居正,他却显然手下留情,只是敲打为主,不然十个张居正,也被他撵回家了。因为在他看来,这个人是难得的战友。不过以他的标准看,张居正也保守了,所以两人在方针上才会常有冲突。”
“这种人有古君子之风,可以信赖,也可以共存,只要你们志同道合。”最后,王寅一字一句地对沈默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至于如何取信于他,就不用我多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