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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高大庄严的皇极门前”沈默抬头望了望天空的太阳,光芒万丈、如此耀眼。
他的耳边回响起,进城时沈明臣说的话:“大人,您要慎重考虑,这样做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一直以来的坚持,岂不全都白费?”
“可是这次的对手太强,天时地利人和”有心算无心,我再和他们按规矩来,就只能被赶出内阁了……”,”安静的车厢中,沈默的声音十分疲惫。
“退一步,有时海阔天空。”沈明臣深知沈默的理念,更知道背叛自己的理念,是多么的痛苦。
“不,只会步步受制,几乎没有再入阁的可能。”沈默萧索的摇摇头道:“况且如今之东南,看起来好似烈火烹油、鲜huā着锦,实际却还很童稚,没有一棵遮风避雨的大树,是禁不起风吹雨打的。”,说着朝沈明臣勉强一笑道:“这一次我不能输,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大人好像变了。”沈明臣低声道。
“句章,我俩从前都天真了,二位寅先生说得对”沈默深深望着他”声音渐渐坚定起来道:,“你守不守规矩,根本不会影响到别人,要想让所有人都守你的规矩,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由你来制定规矩,不遵守者出局。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沈默心中默念,把最后一丝犹豫消灭干净。刺目的阳光把他映得浑身金光,以至于守门的禁卫,“必须手搭凉棚,才能看清来人,赶紧上前行礼道:“原来是沈相,您这是要去面圣?”,沈默点点头,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一个匆匆走来的太监身上”那是皇极门的守门宦官。
那禁卫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看到是上峰来了,便闭嘴站到一边。
“哎呦,是……沈相爷。”,那太监见被注视了,连忙放慢脚步,装作不是特意赶来的样子,朝沈默笑眯眯的行礼道:“奴婢给您请安了……”只是肺活量太小,不能马上调匀呼吸,说话都带喘。
“这位公公有礼。”沈默拿出出入禁宫的腰牌道:“本官要去面圣。”,“哎呦……”,”太监也不接他的腰牌,而是一副,你来得不巧,的模样道:“,乾清宫管事知会,七天后是杜太后的忌辰”皇上要焚香斋戒,这段时间不见外臣。”说着陪笑道:“您请过几日再来。”
“孝恪太后的忌辰,是下月初。”沈默微一沉毕,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太监道:“今天是廿九,皇上要斋瞧的话,似乎明天才开始。”
“这个”那太监没想到,他能把杜太后的忌辰,记得这么清楚”瞠目结舌之余”强辩道:“反正上面这么知会的,咱家也只有依命行事了。”,“这上面,是指的皇上”,”沈默轻吁口气道:“还是哪位公公。”
“当然是……”,”那太监话未说完,却听沈默冷冷道:“本官会向皇上求证的。”
“呃……”那太监硬生生的咽下,皇上,二字,小声道:“乾清宫传话”羊未说明是否是上谕。”,沈默的目光飘向远处,他看到在那皇极殿廊柱之后,一个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八成就是冯保。他心里的火,已经把头发都点着了”但毕竟在官场这座八卦炉中,炼到了内阁大学士的位子,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淡淡吩咐道:“你把冯保叫来,或者我自己去问。”
“这个……”,太监就在那里纠结开了”这个,了半天”也不说是去还是不去,。
“不想去,就放我过去。”沈默便要迈步往里走。
“沈阁老”哎,沈阁老……”太监赶紧下意识把他拦住”一脸哀求的小声道:“您老行行好,这要是把您放过去,小得屁股就得开了huā”
“这么说”是有人让你拦住我?”沈默和他近距一尺,目光似乎能把他看透一般。
“这个……您就别为难奴婢了。”那太监快要哭出来了。
“我教你个不为难的办法……”沈默轻叹一声,示意他附耳过来。
那太监便把头凑过来,一脸小意道:“谢阁老体恤。”
话音未落,啪的一掌已经扇在他的脸上!那太监毫无防备,被这一耳刮子扇得在原地打了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冒金星被打懵了。
一众禁军看傻了,全都张大嘴巴,瞧着在那转动手腕的沈阁老”都没有上前去搀扶一下守门太监的。
“本官有出入禁宫之腰牌”非宫禁、特旨不得阻拦!”,沈默严厉的声音在城门洞内回荡:“尔区区阉竖,竟敢私自阻拦于我,这一巴掌是让你长个记性,若有下次,本官必将上达天听,让皇上裁决!”,说完,便在一众禁军的目送下,迈步进了内宫。
待他走远了,禁军们才想到把公公扶起来,本以为他肯定要恨死沈默了”谁知他却轻抚着半边猪头,深情的望着沈默的背影道:“沈阁老真厚道啊……”
众禁军心说,这不是被打坏脑壳吧……
沈默来到乾清宫外,冯保带着笑迎了上来:“奴婢给沈相请安”您这么早就回京了,还以为得在南方过年呢。”
沈默打量他一眼,这厮虽然强作平静,但两腮稍带红晕,气息也不太匀”八成是刚从外面跑回来。但他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道:“是啊,意外吧。”
“呵呵,瞧您说的……”,冯保一脸坦然的笑道:“皇上一直念叨您呢,奴婢当然希望您早回来了。”
“是吗?”沈默似笑非笑道:“我要面圣,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您来的真巧了”皇上明儿就要斋*,再晚半日便得等七天了。”冯保陪笑道:“奴婢这就去通禀。”他想一句话把自己摘清,沈默也不拆穿他,点点头”便等着他去通禀。
大约过了一刻钟”冯保宣进。
西暖阁中”隆庆皇帝头带翼善冠,身穿盘领宽袖的盘龙袍,兴冲冲的迎了出来,朝刚进殿门的沈默笑道:,“先生竟这早回来了,倒让朕好生惊喜。”
“微臣参见皇上……”沈默一撩袍角,便伏跪于地,大礼参拜。
“快起来,没有外人,不必多礼。”,隆庆竟伸手去扶沈默”让一旁的冯保猛然意识到”自己和那人都是痴念了。
沈默哪能让隆庆去扶,顺势起来,君臣到里间炕上就坐。
隆庆歪在明黄色的靠枕上”笑问道:“先生何时返京?”,“回皇上”,”沈默在炕沿上搁了小半屁股,保持正襟危坐道:“半个时辰前进京。”
“哦……”隆庆奇怪道:,“这么说,一进京就来朕这儿了?”
“喜是。”沈默点头道。
“可有什么事?”隆庆微微紧张,这太反常了,若不是有什么大事”沈师傅不可能这么急看见自己:“师傅请说吧。”
“一桩小事而已。”沈默点头道:“微臣在南方听说,皇上命东厂,将前东南总督胡鼻宪押解进京,不知可有此事?”
“哦……”隆庆挠挠额头”想了想,想不起这码子事儿,便对外间道:“冯保”朕有派东厂去抓过人吗?”,“好像有这码子事儿”冯保是个灵精的,这时候哪会惹火烧身,赶紧恭声答道:“不过奴婢对东厂的事儿不清楚,还是招滕祥来问问吧。”,“朕想起来了……”一说滕祥,隆庆倒想起来了,轻拍下额头:“好像上个月”内阁递了个本子,票拟说:,伪造圣旨”视同谋反”着有司立即收押进京。,朕问你”这事儿归谁管,你说滕祥。”
“还是万岁记性好”奴婢也想起了。”冯保赶紧给自己一耳光道:“确实是奴婢叫滕祥来的。
“什么猪脑子。”皇帝啐他一声,转而对沈默道:“怎么”这案子有何不妥?”,“案件本身如何,微臣并不知情,亦不敢多言。”沈默从炕沿起来,躬身道:“微臣要请陛下恕罪,微臣斗胆将拱卫司派给我的锦衣卫,派去一路护送胡宗宪来京。”
“哦……”皇帝吃惊不小道:“你们是何关系?”,“一者,他是微臣的老上司,老战友。”,沈默轻声道:“二者”四年前”微臣奉命巡视东南,实则是领了暗旨,要解除他的兵权。”
“竟然是这样?”隆庆知道沈默曾经略东南,却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一层,不由起了探究之心”问道:“为什么要解他的兵权?”
“飞鸟尽、良弓藏,此乃君臣相宜之道。”沈默语调平淡道:,“当时他掌六省之兵,功高盖世,已成朝廷隐忧”去其兵权,乃是题中应有之义。”,顿一顿道:“况且当时”有言官攻击他为严党,说他与海寇头目王直、徐海等人皆为同乡”其所任蒋州、陈可愿等人都是海寇奸细。他还在王直解往京城途中,偷偷将其释放,且许徐海任海防官,与王直约誓和好,丧权辱国,丢尽祖宗的脸”这才换来了所谓的,和平,……,便认定胡宗宪所谓的功绩,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导自演、自吹自擂的一出闹剧而已,与仇鸾之辈没有区别,请先帝明法典、正视听,立刻撤销他一切职务,将他枷送京城受审。”,“言官就是这样,一派迂腐之言!”皇帝皱眉道:“沈师傅说过,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朕看东南现在挺好的,倭寇也没了,百姓也安生了。王直徐海之流,也被改造成了海上的护航队,还替朝廷出兵去救吕宋”完全的洗心草面,重新做人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说着一摆手,给胡宗宪定性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胡宗宪做得很好嘛!”,他当然要说好了,徐海、王直那什么“皇家护航队”已经把今年的一百万两孝敬如数奉上”让皇上的荷包一下鼓起来。
男人呀,有钱才能有底气”皇帝也不例外。有了钱,他才能完成早就许下的承诺,给嫔妃们添置首饰”不用再一想起这事儿就不举。才能想玩什么玩什么”想怎么玩怎么玩,而不用看外廷的脸色。不管别人怎么看徐海、王直,但在隆庆眼里,那就是赵公财神和关公财神啊!只要他们不上岸祸害老百姓,皇帝还是要保他们的。
加之隆庆对言官已经腻味到极点,听了沈默讲述当年的公案,他便下意识的为当事人开脱起来。
“皇上英明。”沈默的马屁依然保持低水平,恭声道:,“先帝也是这样说的。先帝在当初的圣旨上言道:,都说胡宗宪依附严嵩,实则他不是严嵩一党,自任职御史后都是朕升用他”已经八九年了。而且当初因降服王直而封赏他,现在如果加罪,今后谁为我做事呢?让他回籍闲住就好了。,对胡宗宪既往不咎”命其体面退休,这正是先帝对微臣的指示,微臣也是这样传达给他的。结果他也表现的十分有风度,既没有抱怨,也没提什么要求,十分配合的以兵部尚书卸任,并称病致仕”为先帝和朝廷避免了一场,苛待功臣,的非议。”
听了沈默讲述的前尘旧事,隆庆不禁沉吟道:“是大明欠胡宗宪的。”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大明不欠他的”沈默长叹一声道:“因为胡宗宪固然功高盖世,但也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功是功过走过”本不能抵消的。然而天恩如海,先帝赦免了他的罪过,使其可以荣休,便已酬谢了他的功绩。”他神色一黯道:“然而”臣万万想不到”竟然又起风波”让安享晚年的老哥再陷囹圄,要受那千里槛送之辱,”,说着语调哽咽起来道:“微臣昔日对他的凿凿承诺,犹在耳边,他是那样的相信我,撤手的那样彻底。嗯不到仅仅过去四年”我就……他就……”话到此,眼泪滚滚,再也说不下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更何况向来在隆庆心中,以睿智、豁达、无所不能的形象出现的沈师傅……
隆庆便跟着两眼通红”没穿鞋就下地拉起沈默道:“师傅忠义,锦衣卫是该派的,此事不要放在心上。”说着抽抽酸涩的鼻头,低声道:“胡宗宪的事情,是朕孟浪了,既然先帝已经盖棺定论,朕就不该再反复。我这就拟旨放人,老师不要难过了。”
“不……”,沈默摇头道:“皇上口含天宪”金口玉言,岂能自相矛盾?”
“唉,无妨无妨。”隆庆却很看得开道:“朕这个皇帝,哪还有什么威信?反复一会,也属正常。”
“皇上的恩情似海,微臣铭感五内,然而比起皇上的威信,臣与胡宗宪不过区区二臣子而已,不能因小失大。”,沈默嘶声道:“微臣没有尽到对胡宗宪的承诺,已是不义。若是再让皇上背信,微臣又是不忠,不忠不义之徒”有何颜面立于朝堂?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听了沈默的话,隆庆眼圈彻底红了“心中无限熨帖道:,这才是真正为我着想的人啊。,他从小缺少关爱,也就特别珍惜关爱,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就要以十分相报,在凉薄成性的帝王行列中,却是异类……朱家皇帝更像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所以见沈默越为自己着想”他就越要为沈默付出,坚持的一摆手道:“此事朕意已决,师傅不要再说了”便对冯保道:“拟制!”
“如果皇上真要这样……”,”沈默伸手摘下头上的乌纱,红着眼送到皇帝面前,坚决道:“请皇上先将微臣打为庶民,永不叙用,再赦免胡宗宪!否则不足以示天威、正人心!”
君臣就这样僵持起来,这时冯保出来分解道:“皇上,既然沈相如此坚决,必然有他的想法,何不听完再说呢?”
“也是。”隆庆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朕激动了,师傅快起来”咱们委着说。”
冯保赶紧上前把沈默搀起”还将他的官帽小心拿起,用袖子擦了擦,双手奉上。
沈默接过来,也不戴,只是抱在手中,轻声道:“微臣的本意”绝不是触犯皇上的权威,所以即使听说胡宗宪被捕进京后,我也希望能通过三法司会审,或是还他青白”或是给他定罪。微臣已经打算,接受任何公正的结果……”其实这段台词原先不是这样的,但那些蠢货给了他撇清自己的机会,沈默当然要临时修改了:“大不了一命赔一命”我去阴曹地府向他道歉就是。”
“那可不行!”,隆庆吓得一哆嗦,但很快反应过来道:“那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师傅不得不改变主意呢?”
“因为……”沈默目光中”满是痛恨、愤怒和担忧,配上他略微扭曲的表情,将其心情表现的淋漓尽致:,“那些保护胡宗宪的锦衣卫来报,押解队伍在山东境内偏离了官道,与那告发他的佥都御史万伦、山东巡按胡言清,在一个叫夏镇的偏僻地方会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