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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三章 唯一的大佬(中)

作者:三戒大师字数:5185更新:2024-12-05 0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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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张居正散了酒席,沈默回到家时,已是月上中天,寒星寂寥。

他不想把一身的酒气带给妻女,便让丫鬟跟后院说一声,自己今晚在后书房歇了。

路过月门洞时,他问一句:“十岳公歇了吗?”

“仍在前书房呢。”沈全小声道。

沈默心中一暖”便改变了路线,往前书房去了。

轻轻推开门,就见王寅穿一件玄色的鹤氅,正歪靠在椅背上看书。他一边的地上垫了几块砖,砖上坐着一只泥炉,炭火正旺,煮着一祧子开水。红彤彤的火光映衬下,那张清矍的面孔多了几分亲切,少了几分出尘。

“先生还没睡?”这年代晚上在家没什么娱乐,不出门的话,都会早早睡下。

“年纪大了,睡不着哇。”王寅搁下书,一面冲茶一面微笑道:“长夜难熬,品茗论道,方不负千金春宵呐。”

沈默知道,王寅定然是预料到,自己赴宴回来,肯定想找人唠唠,所以才在这儿等自己呢。心头一热,他让侍卫把椅子搬到炉边,然后便命其他人退下。待屋里只剩下他们俩人,沈默方苦笑道:“可惜都是些大煞风景的话题。”

“呵呵,风huā雪月,骚客所好;程朱陆王,学究之爱。”王寅摇头笑道:“老朽不是骚客,也不是学究,就好这阴阳之道。”

“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沈默笑起来道:“那咱爷们就深夜围炉话纵横吧。”

“善哉。”王寅笑着给沈默倒上茶,问道:“和张太岳都谈什么了?”

沈默拢着茶杯,轻声将席上的交谈转述给王寅,末了不禁苦笑道:“他将徐阁老要把高拱整垮的情况坦诚相告那意思肯定是想让我转告高拱”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还真吃不准哩……”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王寅微微笑道:“有时候表象扑朔迷离、难以捉摸,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透过对此人的了解,设身处地为他想一想,很可能就其意自见了。”

“设身处地”,沈默沉吟道:“今日的局面,和张居正有何关系呢?”

“关系大着呢!”夜深万籁寂,王寅的谈性却比白日要浓很多:“事实证明,徐阁老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当初徐阶以他的威权,接连超擢张居正,已经到了不管不顾、只争朝夕的程度了。其背景不单单是因为老臣起复徐阁老是希望张居正,能够帮助他对付高拱的。”

“哦?”沈默轻声道。

“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因为以徐阁老的能量,不用张居正帮忙,也依然是毫无悬念的完胜。”王寅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他之所以要让张居正充当马前卒,其目的是为了离间两人的关系大人应该清楚,高、张之间,原先关系十分融洽向以,同志,相许,甚至在高拱和徐阶开始交恶时,张居正也曾尽力翰旋、着实帮着高拱说过几次好话。”

沈默点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换成我是徐阁老,也不会愿意自己的地里长出别人的庄稼。”王寅淡淡道:“他不能容忍张居正和高拱眉来眼去,所以当初才会让张居正一起拟遗诏……这看起来是在给他增加资本,其实是让高拱和张居正离心现在徐阁老要抓住机会,对高拱发动总攻了,又让张居正指挥言官来冲锋陷阵,就是为了让他俩彻底决裂。”

“为何徐阁老非要偏执于此呢?”沈默心中是有〖答〗案的,但他需要王寅的回答来印证。

“是为了永绝后患啊,别的阁老被斗倒了,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很小。但高拱不一样啊毕竟与当今情同父子。徐阁老肯定担忧”将来自己退了皇帝要是再起复高拱”那就会瞬时胜负逆转。”王寅道:“所以继任的首辅必须与高拱势成水火,这样才能坚决阻止高拱起复……”这种事只要首辅的态度坚决,即使皇帝也无可奈何。

“果然是好大的一盘棋”,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怪不得徐阁老坚决不会换人呢。”

“是啊。”王寅点头道:“大人的事情待会儿再说,咱们先说张居正……除了方才说的之外,他还有个困扰”就是自己必须按照徐阶制定的路线行进,不能逾越半步”只能做一个合乎规矩的继承人。师相既要他交投名状、又要他循规蹈矩”这两件事都令人不快,张居正该如何抉择呢?”说着笑望着沈默道:“大人,还记得咱们曾经总结过的吗?”

“当然不会忘了。”沈默端着茶盏,悠悠道:“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制定对策时,都要考虑三要点:一个是面子,一个是良心”一个是利益。凡上策必得其三,有面子、有良心、有利益:中策得其二:下策仅得其一。其每一步行动,都会不断地在权衡面子、良心和利益这三要点。而其方法就是,处理好形象与实惠的关系,以及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关系。”

“现在看来,张居正也是PS深X其中三味的。王寅有些感慨道:……如今徐阶虽然退隐幕后,很多人不明就里,但当高拱轰然倒塌后,所有人都会恍然大悟,因为除了首辅大人,谁也没这个能力拱倒高阁老。”顿一顿道:“虽然结果必然如此,但在一位重臣没有犯大错误的情况下,仅仅因为与首辅不和,便将其驱逐,这肯定会引起非议,估计皇帝那里也会有看法的。”

“作为张居正,帮着徐阶驱逐高拱,其实得不着什么好处的,反而会引火烧身,有被皇帝和同僚不齿的危险。因为徐阶之前的一系列举措,固然将他牢牢地绑在身上”但也使其继承人的身份”变得板上钉钉了。这就好比皇储之于皇帝,皇储做得再好,皇帝也不可能主动逊位,反而做多错多……所以,这种既没有面子、又对不起良心、更没什么利益的事情”张居正是不会去做的。”王寅的分析鞭辟入里”让人不由觉着,张居正一定是这么想的:“唯一的障碍在于,徐阶对他恩重如山,违背徐阶的心意,未免辜负了师相的恩情。不过官场中的感情,实在太脆弱了,在很多人看来”与权力比起来,重如泰山的恩情,不一定比一张纸厚。所以也不是什么障碍。”

“这么说张居正不打算作帮凶了?”沈默沉吟道:“但他不可能跟徐老师对着干。”

“这就是张居正今晚找你的目地啊。”王寅叹道:“他向大人透露底细,知道以大人的为人,必然会如实告知高新郑:与此同时,他再做些表面文章,比如在徐阶和高拱面前,说些无关痛痒的劝解的话。给人一种他张居正很为难”很尽力地在调解两相矛盾的感觉,这样大家对他的印象非但不会恶化,反而还会变好,以为他是个心怀公道、勉力调和的好人呢;再从长远看”万一将来高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念着这私下报信的情分,也不会太为难他啊!”

“让先生一分解,顿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其实沈默也是这样以为,但他从来都将出谋划策之功,让与几位幕僚,自己只要里子不要面子。

“呵呵”,”王寅其实明白沈默这小把戏,但他很是受用,因为这正是东家仁厚的表现啊。于是他继续为沈默分析道:“综合张居正的处境,我认为今天晚上”他与大人开诚布公”不管内心深处作何感想,其实是释放善意的信号”他有和大人联手的意思。”王寅接着道:,“看来他终于明白了,他的对手不是大人,而葛守礼、赵贞吉这样的老臣,才是他眼前必须征服的高峰。甚至再大胆猜想,恐怕现在的徐阶,在张居正的心目中,也已经不再是他恩重如山的导师和保护人”而是他独立自主、施展宏伟抱负的障碍了。”,“是啊”沈默自嘲笑道:“也许在他看来,既然徐阁老要扶他上位,那必然要将我这种挡在前面的逐出内阁”所以根本用不着和我发生冲突……估计只要我不再威胁他的地位,他会很愿意和我联手,一起做一些事情的。”说着挠挠鼻翼道:,“毕竟在大家眼里,我还算是个干吏吧。”

“那是当然,大人可称得上年轻有为的第一干臣。”,王寅很没诚意的拍个马屁”说着笑起来道:,“张居正确实好算计啊,他给自己选了一条”风险最小受益最大的路子……”,说着故意停下来,看着沈默道:“当然这都是我们的推断”而且并不完美,请问大人问题出在哪里?”

“好吧,设身处地想想,有一点,我觉着不太明智。”沈默微微摇头道:“徐阁老是何等人也?论权谋百年来独占鳌头。我们后辈这些手段”都是他玩剩下的,张太岳就算装得再像,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对!”王寅眼中精光闪现道:“大人果然一语中的,如果推断成立,那他正是低估了徐阶的反应……不过就像儿子总认为父亲会原谅自己,徐阶对他太好了,他若认为徐阶可以容忍这种程度的阳奉阴违”也不是难以理解的。”

“如此一来,推断仍旧成立?”沈默给王寅斟茶道。

“虽不中亦不远矣。”王寅笑起来,沈默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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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张居正,我们该怎么办?”,沈默感到茶味已经有些淡了”不过淡也有淡的好处,便不在意了。轻叹一声道:“我还是高估了师生情分啊……”

王寅心中叹一声,看来高拱的命运,让沈默有物伤其类之感。这次高拱出事,虽然主因是徐阶排除异己,但也有为继承人扫清道路之意。如果正常发展下去,估计他把高拱郭朴等人撵化七八八之后”差不多就该把沈默也弄出内阁了。

偏偏沈默绝不能离开内阁,至少不能以这种方式离开,那样会使他远离权力中心,严重偏离预定的计划的。这时候该怎么办?如何能摆脱被驱逐的命运”就成了沈默必须解决的头等问题。

王寅没有立即回答沈默,而是把自己早些时候看的书,递给了他。

沈默一看,轻声道:“《X河东集》?”

“里面有一组寓言”,”王寅道:“叫《三戒》。

沈默点点头信手翻到那一页,便见三篇文章曰《临江之麋》、《黔之驴》、《永某氏之鼠》。

“其中第二篇”,”王寅微眯着眼道:“大人不妨读一下。”

“矜之驴……”,这是沈默上辈子就倒背如流的短文,但没废话”依着他的意思,轻声诵读起来:“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然莫相知。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日:,“技止此耳!“因跳踉大瞰,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很短,很快就读完了。

王寅笑望着沈默道:“大人,这就是我给你出的好主意。”

沈默凝神一想,顿时了悟展颜笑道:“端的是好主意!”

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其实说穿的话,道理也很简单……那可怜的驴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它其实是死于自己的盲动。不信请看老虎的心理一开始以为它是神,不敢靠近。这个时候驴子是很安全的。只要它保持这种局面就可以安心地活下去了。偏偏驴子要逞能要大叫,要用蹄子踢,于是把自己的这点可怜的本事全透露给老虎了。老虎心里有了底,当然就不再害怕,三下五除二就把驴子吃了下去。

所以,在面对强大的老虎的时候,驴子最有力的武器是利用对方的不了解”保持沉默,坚决不可轻举妄动。

同样道理,在内阁角力中”徐阶自然是老虎,沈默的角色就相当于那黔之驴,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但徐阶其实对沈默也是有顾忌的一来,沈默是有功之臣,又是他的学生,这就使徐阶不能用对付高拱的方法来对付他,否则让人齿寒:同时,徐阶对沈默的〖真〗实实力,也一直看不太清楚,因为沈默几乎从不动用自己的人脉……当然那些关系明摆着的除外。所以到底徐党中有多少沈党?朝中又有多少沈默的支持者?徐阶只知道必然有不少,但到底多少?他也说不清。

还有沈默在东南到底有多大影响力?能不能赶上他在苏州的一半,那些督抚又有多少听他的指挥?这在沈默没有做出大反击之前,徐阶是看不清的。

更有甚者”沈默当初可查办过徐家的案子,对徐家的情况,到底掌握多少?还留没留着当初的罪证?虽然他言之凿凿,说全都销毁了,但谁知道会不会留有后手呢?

这种情况下,面对着生性谨慎的徐阁老”最好的策略就是不动”只有不妄动才可以增加自己的分量,使对手看不清自己,从面不敢轻易采取攻击措施……这样至少可保证,他短时间内不会对自己下狠手。

“办法虽巧妙,但只能救一时,救不了一世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老虎?”沈默轻声道。

“张居正的行为,无形中有一个好处,也许会使徐阁老放过大人。”,王寅道:“没有领导者喜欢不受控制的下属”如果又不能再换人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一个强大的对手,让两人展开竞争,这样两人就都得乖乖听话了。”

“具体策略就是三招,一是多照面,不能躲着。躲着反而显得心虚胆小底气不足。哪怕心里再担心,表面上也要大大方方、若无其事。要在各种场合多照面,让大家看见你的平稳镇定。这是一种左右局势的无声力量。”

“二是要更投入,越是在这种敏感时期”越是不能魂不守舍。和上级、平级、下级要多谈工作、多沟通,要表现出你对危机的不敏感”和对自己工作的投入。”

“三是不要求情。如果徐阶找大人谈话”多半是为高拱的事情。大人不要慌,要多谈自己对兵部相关事务的成就和体会,同时谈谈自己的缺点和不足,恳请批评指正,最后把自己遇到的困难摆出来,请他帮着解决、给予支持。切记不要为自己求情,更不要为高拱或者其他任何人求情,私下也不要搞小动作。这些小动作相当于驴子出腿,不会取得什么效果,反而会暴露自己的弱点”激怒了老虎。”

“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王寅最后沉声道:“要想永绝后患,只有把老虎打死!但对饽徐阶,阴谋是不管用的,要用阳谋!就像杨某人所作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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