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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辩疏一上,文移便送到都察院,这就算进入了审查阶段。当天下午,内阁传谕各部衙,本定于次日的廷推延后,具体时间另行通知。张居正已经提前知道了这消息,但他顾不上细想其中的关节,正为眼前这关发愁呢……
自从出了军需案,户部尚书高耀便在家中待罪,张居正以侍郎暂掌部务,按说这种时候,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堂官,应该在一心窥测风向、为个人命运奔波,部务差不多该要瘫痪了。但他不然,这是他出仕二十多年一来,第一次能够以堂上官的身份来施展才华,张居正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绝对不能错过。
于是他开始着手整顿部务,先是推出了‘考成法’,把各司职部门要做的事情按账簿登记,定期进行检查。对所属官员承办的事情,每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反之必须如实申报,否则以违罪处罚。张侍郎本就是个不苟言笑、深沉威严之人,户部众人都十分畏惧他,加之据传他马上就要入阁,反正忍忍就过去了,所以也没人站出来唱反调。
结果户部各司职部门清账的清账、盘库的盘库、催缴的催缴,倒比过去忙了几倍,非但没有瘫痪,反倒焕发出了熠熠生机,让人刮目相看。可这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太仓空虚,债台高筑,各项开支都没有着落。
这不,户部右侍郎徐养正就在张居正的值房中大发牢骚:“所有帐目都已查证核实,国库里最后一笔银子,也已经被兵部强行提走,现在可谓是一穷二白满屁股债,工部的工程款、下个月的俸禄饷银,这些都是火烧眉毛的,太岳你可想个辄吧!”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也是庶吉士,比张居正资格老多了。只不过官运坎坷,嘉靖二十七年,他上疏弹劾严世蕃窃弄父权,收受贿赂,结果被严嵩矫廷杖,贬为云南通海县典史。虽然严氏父子对他十分忌恨,但此时徐养正已经名震天下,也加害不得。之后二十年,他历任广东肇庆府推官、贵州提学佥事,一直被压在偏远蛮荒之地。
直到严世蕃倒台后,他才起为南京光禄寺卿,然后转任南京户部左侍郎,结果又受到振武营兵变的牵连,差点又栽个跟头。好在他的座师徐阶这时大权在握,将他左迁为户部右侍郎……虽然看上去是降了半级,可从南京到***,入赞庙堂,行秉枢要,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明降暗升。
来京后,徐阶便与他谈话,殷殷以‘足国裕民’相期望,并希望他能好生指导帮衬张居正,所以他也不跟小张大人客气。
“不是说,让你把兵部的款子压一压吗?”张居正皱眉道。
“我压得住吗?”徐养正皱皱巴巴的脸上全是愤懑道:“谁知道杨博那牛鼻子发了什么疯,本来说得好好的,先支付一半,后一半的二百万两延期支付,可他竟亲自带兵来太仓抢钱,我去质问他,为什么说好了要变卦,他却翻脸不认帐,让我拿出证据来!”说着有些埋怨的看张居正一眼道:“你当初就该和他立个字据,口说无凭算怎么回事儿?”
张居正唯有苦笑对之,杨博什么地位,自己又是什么地位,还能嫌人家的口头承诺不作数,再要求立字据,那也太不知好歹了吧?当然,徐养正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这么说,只是在拿他出气罢了。
“人家手续齐全,要求现在就提款。我说等你回来再说,他就威胁我,这笔钱不给,他就去敲登闻鼓,让户部吃不了兜着走。我只好把库里最后一个铜板都给他,就这还不满意,说年前必须把欠着的五十万两还清呢。”说着喟叹一声道:“虽说户部一直是债台高筑,可太仓里抠不出一两银子,这还是国朝两百年来头一回儿啊!”
张居正听了心里发酸,只能劝道:“勉为其难,熬过这个冬天,春天就好过了。”
“就怕冬日太漫长啊……先帝去世、新帝登极,这都是意外的大笔开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化掉。”徐养正摇摇头,望向张居正道:“不说那些扫兴的了,你这次下去巡视,有什么收获?”张居正这是刚刚从京师内外各榷关、仓场巡视回来,家都没回就直接来衙门了。不过看他中单雪白,袍服整洁,象簇新的一样折痕清晰,还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味道。哪里像刚刚跑了百多里的苦命官吏,反倒一副闲庭静坐的士大夫模样。
每当看到他这样子,不修边幅的徐养正都要暗自感叹一番,这张太岳,活得太讲究了!原来张居正每次出门,轿子后面一定带着衣箱。每到一地,都要***更衣才肯见人;和人握手之后,也一定要洗手,注重仪表到让人怀疑有洁癖。
不过君子性喜洁净,这也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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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徐养正的问题,张居正下意识的将衣袖理平,缓缓道:“有是有一些,京城内外二十几处国库,除了钞库空空如也,余剩各库倒还有些东西,但都是缯布衾褥、竹木藤漆之类的物品,可谓应有尽有,全部清点下来,大约有五百多样,数量也多得惊人,只是没有银子。”
徐养正点点头,这也是正常的。今年开销太大,早就把通州和各榷关的十几个库里的银子调光了。至于为何还有么多物品,是因为虽然‘一条鞭法’吵吵嚷嚷几十年,但一直推行不利,绝大多数省份,还是以实物完税。这些种类纷杂的物品,本是供朝廷政府的日常用度,但入缴数量太大,用也用不完,只能在那堆着耗着,每年各司库呈报的损耗,折成现银话,得二百多万两……当然不光是霉烂变质,不堪使用的;还有大半被上下其手,转出去变卖,中饱私囊了。
大明的税赋制度,真是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两人叹会儿气,张居正又道:“这次我下去,发现了很多问题,各仓场、榷关的管理都十分混乱,物资流失严重!大明之病,就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虽然单拿出来不起眼,但汇集起来就要了命。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琢磨着如何革故鼎新,如何把这个局面扭转过来。因为思路还没理顺,就怕你听着乱……”
“这是个大事儿,”徐养正却兴趣缺缺道:“但今天还算了吧……再过两天就是京官发俸禄、京营发饷银,在京王公发禄米,预备的银子让杨博搬空了,咱们拿什么发给他们啊!”
“一共得多少钱?”张居正虽然心里有数,但还是问了问,也好借此整理下思路。
“单说银两一项,京师领饷的官吏,合起来有两万多人,本月应发放的本色俸银是二十万两。京营领取饷银的兵额有十万,本月应发本色也是二十万两;京城王公勋旧、宗室贵戚在册四万余人,应发本色六十万两……合计是一百万两。这还不算折钞和粮布。”徐养正提起这个数字就嘴里发苦、心里发堵,道:“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钱……”
“一点办法都没有?”张居正不甘心的问道。
“……”徐养正两手一摊,一脸苦相。
张居正其实早就在为这笔银子想辙了,所以才会去巡视户部所属的榷关、仓场,想看看有没有办法。只是辛苦走一趟,却落了个失望而归,不由胸中憋闷,暗叹最近诸事不顺……前面刚出了军需案,这下又让杨博釜底抽薪,发不出俸禄饷银了,这可真是破船又遇打头风,屋漏偏遭连阴雨啊!
吐出一口浊气,他问道:“能从临近州府先调用些救急吗?”
“这个想也别想。”徐养正在地方上浸淫多年,比张居正的经验要丰富多了,见他提出要从地方上拆借,便一口否决了:“这些年北方连年大旱,又兵灾频仍,他们也大多入不敷出,整天派人来咱们这儿哭穷,还能指望他们什么?”
“不会各个都这样吧。”张居正皱眉道:“天底下过日子,还有穷富之分呢,总有那宽裕点的吧。”
“哎,太岳,你是一直在京里清贵着,不懂下面的情况……”徐养正大摇其头道:“咱大明的祖制十分***蛋,地方各省府的俸禄银两,都是从他们各自的钞库中坐支。你调他的银子,就等于夺他官吏的俸禄,纵是巡抚答应,底下的官员也不答应。人家也不用硬抗,就跟你推诿扯皮,扯来扯去,扯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唉,早晚得改改这套规矩!”张居正恨恨道,但他也知道,现在说这个都是白搭!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阵急火攻心,他感到嗓子开始冒烟,才想起自己从通州回来,大半天滴水未沾。便端起茶杯,轻轻呷茶,心里开始细细盘算起来。
徐养正也在寻思开了,他从腰间的荷包中,取下掐丝珐琅的烟袋锅,朝张居正道:“抽两口提提神?”
张居正讨厌烟草的臭味,但对方是前辈,也不好说什么,便笑笑道:“我不会,你随意。”
徐养正便娴熟的装上烟丝,点着了,吧嗒吧嗒的吞云吐雾起来。烟草传入京城不久,只有他这样的***显贵,才能弄到一点价比黄金的烟丝……不是在人前,没有重要的场合,是不会拿出来抽的。
闻到那烟熏火燎的味道,张居正微微皱眉,好在他涵养极好,很快便神色如常,继续想他的问题。
烟雾缭绕中,徐养正出声道:“要不……咱们发实物吧。你方才不是说,东西蛮多嘛?干脆,选出几样值钱的,折价作为俸银发放得了。”
“这主意不错,既消减了库存,又解决了俸银,两全其美。”张居正也不觉着烟呛了,笑道,“蒙泉兄原来早有主意,方才是在卖关子。”
“馊注意罢了……”徐养正摇头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这手,会让人骂死的。”
张居正冷静一想,也是,这件事执行起来,肯定会有阻力。给人家把银钱变成一堆不能吃、不合用的东西,该有多少官员不满?况且再值钱的东西,若是大规模发出去,也会变得不值钱,滞销是一定的,没法变现的话,户部肯定会被骂死。
越学越觉着这是棉花套上晒芝麻,自找麻烦。张居正不由打起了别的主意,轻声道:“找票号临时挪借呢?”
“万万使不得。”徐养正大摇其头道:“你莫看那些当官的平时要钱不要脸,可要是告知他们,本月的俸银是从商人处告借而来,马上就会舆情沸腾。一个个都变成耻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觉着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骂得咱们更难听!”
“不让他们知道不就行了?”张居正有些不以为然道。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徐养正摇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就先拖欠着!”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张居正有些恼火了。
“你才刚掌户部,就拖欠官员的俸银,叫人家怎么看你?”徐养正还是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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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计来,合计去,也没合计出个正主意来,徐养正抽完最后一袋烟,把烟锅磕干净,收回荷包,起身道:“大人再想想,我那边先准备着,实在不行就全部改用实物折俸。”顿一顿道:“多给官员们让一点利,骂声就会少些。”他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准备。
张居正点点头,起身把他送出去,待他走远,游七凑过来道:“老爷,洗澡水已经烧好了。”他知道自家老爷的洁癖,哪能容忍身上有烟味?
“把值房的窗子打开,地毯换掉,”张居正点点头,吩咐道:“今儿我不进去了,开窗透一晚上气,明早点上香。”他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尤其在这方面,更是事无巨细。
“是……”游七应一声,吩咐人赶紧照做。
沐浴更衣熏香之后,张居正才感到自在多了,见轿子已经备好,吩咐游七道:“去跟王老板知会一声,说我在后海请他吃饭。”所谓王老板,正是日昇隆的王崇义,京城的挤兑风潮还没过,他也一直坐镇京城。
方才洗澡的时候,张居正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去找银号挪借最简单,只要做好保密工作,也没什么后遗症,干嘛还要费尽周折,实行那注定挨骂的‘实物折俸’呢?
再说日昇隆和他是老交道了,做事他也放心。上次劳军,他因考虑着日昇隆正遭遇债务危机,所以是管汇联号借的钱,但汇联的规矩太死板,不仅审查麻烦,还得拿财物质押,就算有沈默打招呼,也费劲了周折,最后押上明年的关税才拿到钱。要不是因为有沈默的面子在先,他都想调头去找日昇隆了。
晚上在后海那处私密会所中,张居正等来了王崇义。王崇义早听说他管汇联号借钱的事儿,一脸老不高兴,拍着胸脯说,咱就是再穷,一二百万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下次再不照顾俺们的买卖,就不认你这个朋友。
这话有些孟浪,以张居正的脾气,平时肯定会不悦,但现在却觉着如此顺耳,便把此行的目的说出来,道:‘也不亏你们,同样的二分利,同样用明年市舶司的关税作抵押。’这是最保险的放贷了,王崇义自然欢喜,痛痛快快答应下来。
“不过,这笔账要保密。”张居正低声道:“不能走漏了风声。”
“中。”王崇义也不问用途,点头道:“不走明账,谁也查不出来。”
“如此甚好。”张居正端起酒杯来,笑道:“敬你!”王大老板做事,他还是很放心的。
张居正的正事儿说完,其实王崇义还想和他谈谈,那个代朝廷发钞的事儿。但他是个通世情的,知道此事提起,难免有要挟的意味,索性什么都不提,招来馆中蓄养的歌女,唱曲陪酒,两人推杯换盏,喝酒听曲,一直到了很晚,便各自带着陪酒的女子,去上房歇息去了。
张居正中馈乏人,孩子也在老家跟着他父母,是以府上只有几个侍妾,倒也不用回家应卯,十天倒有八天不回去……当然大多数时候,是睡在值房中,像这样的放松,倒也不算太经常。
他觉着大丈夫就应当卖力工作,尽情享乐。像沈默那样年纪轻轻就清心寡欲,一副道学模样,白瞎了大好的青春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