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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胡宗宪说到正题上:“这么早把拙言你请来,是有两件事情相商,一件我的事,一件你的事,但归根结底都是我们大家的事。”
沈默笑道:“那先说默林公的事吧。”
胡宗宪道:“是关于王直的,其实他的代表已经来了,还在杭州过了年,”顿一顿又道:“和沈京在一起,还参加过你的婚礼。”
沈默跟沈京打过照面,晓得那小子平安归来,本想跟他一唔,谁知他竟然匆匆离开,原来是另有任务啊,缓缓点头道:“兄长不妨将原委道给我听。”
“我让沈京本人告诉你吧,”胡宗宪道:“他已经在偏厅候着了。”
“是么?”沈默惊喜道:“快快让他来见我。”
胡宗宪吩咐自己的丫鬟出门,须臾领会一个身穿七品服色,蓄着小胡子,颇有些人模狗样的年轻官员近来,一边行礼一边道:“拜见部堂大人,给状元郎请安了。”
沈默笑骂一声道:“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便起身拉着沈京坐下,亲热的直拍他的肩膀,对于这个堂兄弟,沆默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很挂念的。
沈京嘿嘿笑道:“我好歹这算是出使过的,现在干的是礼部邦交的事儿,当然要懂礼貌,受礼节了。”明明是在陪着个海盗头子玩,他却愣是说的这么神圣,惹得沈默笑不拢嘴。
胡宗宪也笑着对沈默道:“你这个兄弟虽然惫懒浑不吝,但确实有本事,是个能吏啊,”说着呵呵一笑道:“我已经拔他为总督府的理问官,虽然品级不高,但终归是个出身,早晚立了功,外放个知州、通判并不困难。”
沈默感激笑道:“我们兄弟俩能得到部堂大人的青睐,真是三生有幸。”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如果沈默光感谢胡大人对堂兄的照顾,沈京就会听着别扭,因为那样一来,把他的位置摆得太低了;可如果不表示感谢,显然又是不妥当的,所以沈默把自己也算进被照顾的行列,与沈京一齐致谢,每个人听起来都舒服。
胡宗宪心说:‘瞧瞧,多会说话?怪不得能在京城那池子浑水里飞黄腾达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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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几盅酒后,胡宗宪对忝陪末座的沈京道:“把你去日本的事情,跟拙言讲一讲,完事儿咱们合计一下。
“遵命。”沈京道:“说起来是前年夏天了。”不由有些唏嘘道:“真快呀,转念两年了……”
“其实才一年半。”沈默微笑道:“说重点。”
沈京点头道:“前年我和部堂大人的侍卫长陈可愿,在蒋舟的带领下,前往日本寻找王直,几经辗转,在日本九州岛登陆,见到了当地的大名松浦家,出乎意料的是,大明朝官员的名号还是有相当威慑力的,不仅没有为难我们,还答应帮我们与王直联系。”
说着咋舌道:“你是不知道,那王直在日本混得那个风光啊,他在九州岛南部,割据三十六岛,称王称霸,那些日本诸侯,连个屁都不敢放。”说着抱歉笑笑道:“不文明了……应该是,连句话都不敢说。”
“难道日本诸侯不管么?”沈默奇怪道:“我听说这个时代日本号称群雄并起,有很多一代名将呢。”
“那些人吹牛比较厉害。”沈京笑道:“你想啊,区区日本、弹丸之地,却号称六十六路大诸侯,小诸侯更是不计其数,本来人就不多,还分成百八十伙,一帮能有几个人。”便回忆道:“我曾经亲眼目睹过松浦家与他们最强对手龙造寺的一场决战,两方人数加在一起也就两千左右,从早晨打到晚上收兵,一边死了一百多”,说着嘿嘿笑道:“放咱们国内,帮派斗殴也比这个规模大。”
待沈默和胡宗宪笑完了,沈京接着道:“那王直的生意超乎想象,他垄断了闽浙到日本,日本到南洋的黄金商路,拥有和控制各种船只两千余艘,直接隶属或者听命于他的,达十万多人,且他的直系部队还都配备了很厉害的西洋火枪,所以日本‘名将’虽多,还真没人敢打他的主意。”
“恰恰相反,他们对他十分客气,逢年过节还要送礼上贡,丝毫不敢怠慢。”沈京一脸感慨道:“因为他几乎垄断了跟日本的全部贸易,尤其是西洋火枪,那是诸侯们的最爱。”
沈默颔首,对胡宗宪道:“看来我们原先的推断没错。”
“是啊,现在一个徐海就把我弄得焦头烂额,”胡宗宪皱眉道:“万不能再跟此人发生冲突了。”说着对沈京道:“你继续说。”
“后来在松浦家主的引导下,我们见到了王直的义子毛海峰,又在他的带领下,辗转见到了王直。此人四十多岁,身材不高,但面相十分忠厚,不过起初表现的并不友善,因为他听下面人说,全家人都被我们杀光了,所以也要杀掉我们。”虽然他是用轻松的语气在回忆,沈默还是能体会到当时的生死一线,又听沈京道:“当我们拿出他儿子的亲笔信时,他的态度彻底转变了,他十分高兴,说自己其实早就是朝廷的人,之所以远避海外,都是因为朱纨、王怀等人的迫害,其实他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归,并且愿意帮助朝廷平定倭乱。”
沈默万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转折,问胡宗宪道:“王直什么时候成了朝廷的人?”
胡宗宪面色尴尬道:“经我查证问询,似乎是有一些联系。”便将这段瓜葛讲给沈默听,原来当初朱纨在福建铁腕禁海,虽然最终失败,但对倭寇的打击也很沉重……当时福建主要有两支大的倭寇势力,一支是闽人李光头的队伍,另一支是徽人许栋的,王直当时便是许栋的二当家。
但经过朱纨的清剿,李光头和许栋伏法,王直收其余众,北上浙江。与他同期在浙海一带活动的还有陈思盼、邓文俊、王丹、卢七等海商集团。这些人的实力十分强大,连官军都不放在眼里,并不是遭到重创的王直一伙人可以匹敌。
为了避免被同行吃掉,王直便设法与海道、卫所官员接近,帮助他们剿除某些倭寇。以换取他们的好感和支持,利用官府的力量,王直吃掉了很多同行,渐渐壮大起来,并多方活动,希望可以合法‘互市’与内地正常贸易。
但江浙官员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他们只是想利用他抵挡倭寇,并没有开放海禁,与他互市的打算,便以‘拿贼投献始容互市’为条件,哄骗王直捕杀海商倭寇,王直与官军配合,竟然真将陈思盼等人相继剿灭降服……
某天早晨,浙江的官员们才猛然发现,王直已经确立起了海上垄断的地位,入海通番的船只都只有插王直的‘五峰’旗号方敢在海上行驶。但因此经过幕后交易,和在台前较出色的配合,再加上王直向来出手大方,将官府上下打点的十分满意,浙江海防官员,便私下允许王直与内地进行贸易,这样就可以互利互惠了。
在那段岁月里,王直竟成了宁波官府的坐上客,因为他强大的实力和豪爽的为人,宁波海防官员对之更为倚重,视为股肱,双方相处的十分得宜。
但这段黄金岁月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王直的‘靠山’充其量不过是些徇私的地方官,人品如何暂且不论,主要是他们无法影响中央的方针决策,当督抚一换,一切重回冰点。
嘉靖三十一年,山东巡抚王悍改任浙江巡抚兼福、兴、漳、泉道,提督军务,他对沿海官员与王直这样的海盗芶且十分憎恶,启用因朱纨案下狱的卢锤、汤克宽等人,以及驻守广东琼州的右参将俞大酋。
但王直还沉浸在官-商-勾-结的幸福中,他天真的以为,浙江的海道官员会永远把他当作维持海面秩序的助手。一时麻痹大意,没有察觉到当局这一明显的意图,结果被王怀以大军诱歼,损失惨重,己身也险些不保。
王怀的行动使他的幻想彻底破灭,王直感叹云:‘此皆赤心报效,诸司俱许录功申奏,何反诬引罪逆及于一家?’可见谁也有天真烂漫的时候……由于在大陆沿海无法活动,他便具得到异域日本开拓据点了。
因为当时日本战乱,物资匮乏,他这样垄断性的大海商,受到了日本人的礼遇。于是王直在日本结交了很多权贵大贾,因为他讲义气,重信用,慷慨好施,又读过书,不似一般的海商那样粗鄙……在日本人眼中,那简直就是儒雅的长者,因而广泛博得日本人的信任和推崇。
借助天时地利人和,王直的势力蓬勃发展,很快就恢复了元气,并实现了质的飞跃,已经成为了海上最强大的力量,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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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了解的全部情况,所以王直那样说,也不是完全胡诌。”胡宗宪诉说完毕,端起茶盏喝一口,对沈京道:“你接着讲吧。”
沈京挠挠头道:“讲到哪了……哦,对,别的不说,王老板确实很够意思,不但管吃管住,还带着我们周游日本全国,”说着咋舌连连道:“说了可能都不信,各地诸侯听说‘五峰船主’出访,纷纷列队热烈欢迎,好吃好玩好伺候,比对待他们那个什么……将军都热情。”即使到现在,沈京还是箕着不可思议,嘿嘿笑道:“说句不着调的,我都佩服死那老先生了,瞧人家怎么混的……”
沈默咳嗽一声,提醒越说越不着调的沈京道:“后来呢?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正事办得如何?”
沈京这才讪讪打住道:“我们也着急啊,但王直只是让我们吃喝玩乐,迟迟不肯给我们答复,只说自己琐事太多,需要要料理妥当再说。就这样拖了半年多,大概到去年二月份,他才突然对我们说,可以跟我们回来了。”咽口吐沫接着道:“当时他带着义子毛海峰,跟我们同在一艘福船上。谁知起航之前,他突然强拉着官阶最高的陈千户跳上了岸,对我们说自己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没有料理,所以让毛海峰先作为全权代表,来大陆跟我们谈判。”
对于这个结果,沈默毫不意外,如果王直真这样就回了国,那才叫怪了呢。
看着胡宗宪一脸失望,沆默安慰道:“虽然没有见到王直本人,但总算接上头了,也算是重大进展。”
胡宗宪缓缓摇头道:”你看看那个毛海峰送来的信再说。”便去书桌上取来一封信笺,沈默看一眼那笔字,尚算工整,再看文采,只能说是粗通,此人应该读过三五年的书。稍加判断之后,便开始阅读这封十分有特点的来信:
这封信开头,先是以谦卑的措辞,承认自己犯了罪,但愿意戴罪立功,为国家彻底剿灭倭寇,然后又话锋一转,吹嘘现在自己多牛多牛,有枪有船又有人,在日本很混得开,只要我四处游说威逼,他们肯定不敢再派人骚扰闽浙了。
通读全文,废话连篇,真正有用的只有一句:‘愿将松江各处旧贼或擒或剿、或号召还岛,惟中国所命,但要通货、互市。’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求朝廷开放海禁。
看完之后,将那封信搁在桌上,沈默轻声问道:”后来呢?”
“当时的局势看,”胡宗宪叹口气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他的,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说着看沈默一眼道:“但是……”
“但是现在朝廷准备重开市般司了。”沈默笑道:“所以您觉着死结有解了,对吗?”这才是胡宗宪找他来的真正意图。
胡宗宪坦率的点点头道:”是的,那个毛海峰在我这待了半年多,听说朝廷要重开市舶司,急得上蹿下跳,从去年开始,就几次三番催我给他个准信儿好回去复命,我想让你去跟他谈谈。”
沈默恍然,胡宗宪之所以如此大的排场把自己从绍兴接来,就是为了凸显出自己身份的高贵,让那毛海峰愿意跟自己谈判。
沈默却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面色犹疑道:“市舶司的事情,本身就承受着很大的压力,那些御史言官紧紧盯着呢,如果我一上来跟个倭寇头子瓜葛上,恐怕要鸡飞蛋打的。”
胡宗宪自然知道沈默不好忽悠,给沈京递个眼色,沈京忙接口出恭,躲开了这场密谈。
待沈京走掉,胡宗宪才压低声音道:“谁让你跟他真谈了?”
“您的意思是?”沈默不动声色道。
“假谈判,真诱敌。
“胡宗宪小声道:”那个毛海峰虽然也算率精明人,但跟你完全没法比,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定能把毛海峰给说服了,让他去日本给王直做工作,让他回来谈判。”
“王直回来又能怎样?”沈默缓缓摇头道:”海寇以强者为尊,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虽然都听王直的,却都有独立的武力,王直在时,尚能控制这些人。如果他不在了,那些就会失去控制,到时事情会更加麻烦。”
“兄弟你过虑了,”胡宗宪自信笑道:“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昔日曹孟德都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难道我胡汝贞不会利用王直这张王牌吗?”
沈默无言以对,因为他对胡宗宪十分了解,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用了。如果多说,反而会让双方原本很亲密的关系产生裂痕,没有一点好处……
但这并不意味着沈默屈从了……通过阴死赵文华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沈默的心机有多重……所以阳奉阴违这种事儿,他做起来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胡宗宪却以为沈默答应了,欢喜道:“他现在就在沈京家,你正好可以借口去沈京家住宿,趁机与他谈谈。”
“好吧。”沈默点头笑道:“谁让您是总督呢?”
胡宗宪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并不只是为这件事找你来的。”顿一顿,很严肃的对沈默道:“我要跟你谈一谈市舶司的事儿。”
“以总督的身份?”沈默淡淡笑道:“还是兄长的身份?”
“两者都要说,”胡宗宪道:“作为总督,我当然愿意你去干了,可作为兄长,我不想让你去趟这个浑水。”
第三七七章沈京的老婆
“身为总督,我当然希望市舶司红红火火,财源广进了。”胡宗宪道:“去年俞大猷的水军成军,各地也都开始编练新军,卢锤、谭纶、戚继光等人,全都成了我屁股上的讨债鬼。”他叹口气道:“今年的军费预算,已经是嘉靖三十四年的整整一倍了……江浙就是一座金山,也快要被挖空了。”
“没办法,今年是万万不能加派了。”胡宗宪一脸辛酸道:“据说我现在已经有了‘总督银山’诨号,浙江的大户、百姓恨我恨得牙根痒痒。”
沈默轻声安慰道:”他们只是不明真相,早晚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是啊,不被了解的人最可悲矣。”胡宗宪端起酒杯到嘴边,皱皱眉头,又搁下道:“我顶着骂名,从抗倭大局出发,搞些加派,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加派仅是我筹措军费的途径之一,我还采用了很多渠道筹集军饷,“说着屈指算道:“或取自官府,或取自富室,或暂借岁派……从去年至今,奏留浙江原派河工银十五万两于本省充饷,结果让工部好不愿意。又奏留两淮余盐银二十万两,得罪了户部;再奏请淮浙两运司各发银十万两,运浙直军门充饷,又得罪了一片人。对于外省调来的兵马费用,我也请求各省支付,尽力把江浙的负担减少到最低限度,结果又把各省同僚给得罪了。”
“这一切的一切,那些骂我‘总督银山’的人却视而不见,”说着一脸愁绪道:“现在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沈默满脸同情的安慰胡宗宪道:“要想不挨骂,就得不做事,要想做点事儿,就得让人骂,且做的事情越大,骂的人就越多,这是无可奈何的。”但心里却暗道:‘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你胡宗宪到什么时候,也改不了这个‘弄权术’的习惯。’
他起先说,什么身为总督,想让你好好干,身为兄长,不想让你趟浑水,但现在这么一番‘总督的诉苦’,却表明了他的真实态度……帮帮忙吧兄弟,可千万好好干,多挣钱啊。让沈默这个当弟弟的,连半个不字都说不出口,确实是个高手。
后面虚伪的‘兄长担忧’,自然成了没营养的废话,沈默强撑着听完,一脸感激道:“哥哥对我太关心了,您放心吧,小弟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这么说,你执意要去做了?”胡宗宪一脸不忍道。
“义无反顾,“沈默慨然道:“就算不是为了朝廷,我也要为哥哥分忧!”
胡宗宪动情了,紧紧握着沈默的双手,哽咽道:“好兄弟,果然是好兄弟,你大胆去干吧,不管什么事情,咱们兄弟一起担着!”估计要是换个人,被他卖了,还得帮他数钱呢。
但沈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紧紧反握住胡宗宪的手,也激动道:“哥哥您请放心,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兄弟我都一人担着,绝不牵累于您!”胡宗宪刚要松口气,却听他话锋一转道:“只要哥哥您帮我个小忙就成。”沈默很清楚,真要是出了事儿,胡宗宪根本指望不上,还不如要点实惠实在呢。
胡宗宪被自己的话逼到墙角上,没法不答应沈默,只好颤声道:“你尽管说。”
“关于派驻苏州府的部队,我想请戚继光过去。”沈默也不跟他绕弯道:“在不影响您作战的前提下,他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跟我还有点交情。”
胡宗宪暗暗松口气,虽然他很看好戚继光的前途,但一员不满三十岁的将领,在他麾下独当一面还不够份量,自然顺水推舟送个人情,答应了沈默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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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公事谈完,已经夜深了,胡宗宪留宿,沈默却坚持到沈京家去住,只是沈京却有些反常的局促起来,虽然当着总督的面没有反对,但显然是不欢迎沈默的。
这让沈默十分的好奇,离开总督府,去沈京家的路上,他便反复盘问沈京,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沈京起初支吾着不说,后来被逼问急了,这才呲牙咧嘴道:“算了算了,反正待会你就见到了,还是告诉你吧。”说着压低声音道:“我有了。”
“你有了?”沈默看看沈京扁平的肚皮道:“不像啊。”
“不是有身孕,”沈京还要分辩,说完便意识到沈默在耍自己,不由气恼道:“我跟你很严肃的说事儿,就不能正经点?”
“你有意中人了?”沈默敛去笑容道:“而且你们已经住在一起了?”
“就是这个意思。”沈京抓耳挠腮道:“都快把我愁死了。”
“你把她肚子搞大了?”沈默沉声问道,如果是这样,麻烦可就大了。
“那倒没有,“沈京摇头道。
“那你怕个球啊?”沈默哈哈一笑道:“赶明儿我给大老爷写封信,让他上门提亲……对了,是哪家的姑娘?”
“是……哎,到了你就知道了。”沈京一指前面的小巷道:“喏,到了。”
沈默便不再追问,整整衣襟,还备了一份儿胭脂斋的水粉作见面礼……那本来是打算送给戚继光老婆的,但显然还是未来弟妹重要一些。
跟沈京进了他家,是一套典型的江南民居。但进入大门,穿过走廊,经过前厅,又转两个弯,进了一个小花园,月影透过假山修竹洒在地上,显得格外静谧幽冷。
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沈默轻声笑道:“这些年没看出你还是个雅人呢。”
沈京却笑不出来,他带着沈默绕过假山,一座小木屋便显露出来。
接着明亮的月光,沈默看那木屋与南方屋舍迥然不同,只见那木屋的屋顶极大,像一个盒子上面戴了顶帽子。门前的短廊高及人膝,下面用木柱顶住。
‘日式建筑’四个字浮现在沈默心头,但他没有做声,因为屋门开了。整个房屋的外墙是滑动的木板门,此时缓缓从里面打开,橘色的灯光中,一个双膝跪地,梳着高顶髻、身穿和服的年轻女子,出现在沈默眼前。
“您回来了……”那女子先是满面温婉的笑容,但一看到有外人,马上附身请罪道:“唐突贵客了。”
沈京一直紧张的望着沈默,见他面上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不由心下大定,强笑一声道:“来,菜菜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堂弟,就是我时常跟你说起的文魁星。”
那被唤作‘菜菜子’的女子,向沈默行大礼道:“妾身松俏家的小女儿,见过大人。”
“不用那么见外。”沈京笑道:“叫叔叔就行了。”
“松浦小姐。”沈默淡淡笑道:“你好,初次见面,区区礼物请笑纳。”
那松浦菜菜子没想到会有这么礼貌的客人……一般人见到她是倭人,都会流露出或多少的逼视,这让她一直很自卑。但这位‘大明朝最有学识’的大人,却让人如沐春风,一点感觉不到拘束。
“就算没有礼物,也已经很开心了。”菜菜子十分高兴道:“欢迎您的光临。”
“咱们进去说。”沈京点头道:“不在外面杵着了。”说着脱靴登阶入内,又怕沈默不习惯,道:“你不想脱就算了,我就是图个脚松缓。”
沈默呵呵一笑,也脱了官靴,踏上短廊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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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房间,只见地上铺设十余块长方形草席,草席正中摆放一个大火盆,内中有火炭燃烧着。一个红泥小罐架放在火炭上,里面似乎在煮着什么东西不时有热气冒出。
墙壁上挂着一幅工笔画的西湖图,留白处还有一首小诗道:‘昔年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今日打从湖上过,画工还欠费工夫。’落款竟然就是这位,外藩九州岛松浦家小女。
沈默不禁暗自想笑,看来这个日本媳妇的国学造诣,倒要比沈京强多了。
菜菜子走到墙角,把一张矮几端过来,放在火盆一端,再把原先叠放在火盆旁的方形布垫取下两个,放在矮几两边,请两人坐下,自己告声‘失陪一会儿’,便去隔壁忙活去了。
沈默盘腿坐在矮几边,嘴巴呶呶里面,小声道:“怎么勾搭上的?”
“日久生情呗。”沈京耸耸肩膀道:“再见到王直之前,我们先在松蒲家住了一段时间,他们家的小女儿,也就是菜菜子,十分仰慕大明,经常向我请教诗词歌赋,风土人情,”说着丢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道:“一来二去,就那个了呗。”
“日本男人虽然又臭又锉,脾气还暴躁,但女人是真不错。”沈京笑道:“就拿菜菜子来说,九州岛最美的女人,又是大名的女儿,在咱们大明相当于郡主了吧?可她对我是百依百顺,死心塌地,让我沾上了就狠不下心来。”
“然后就带回国了?”沈默似笑非笑的问道。话音未落,里间的拉门响了,松浦菜菜子改穿一袭大明的水田衣和一条素白多槽长裙,端着个托盘出来,趋行到两人面前,把托盘放在矮几上。
沈默见那盘中放著两个碗,一个小钵,一根用竹签编束成的竹刷。还有一枝小竹构。只见她拿起小竹构,打开小钵盖,从里面摇出几构绿色的粉末,放在碗中。然后放好小钵和竹构,拎起已经冒出热气辑红泥小罐,倒点水在碗中,这才拿着竹刷,不住地在碗中刷着。
直到茶末已成黏稠状,她又取下红泥小罐,把开水注入碗中。便将茶碗奉上道:“叔叔请喝茶。”
沈默道声谢,问她道:“你的汉文很好,跟什么人学的?”
“从小就有老师教,“菜菜子恭声道:“老师是大明的秀才,因为得罪了权贵,到我们九州去避难,最后在我父亲府上做书办,同时教我们兄妹读书。”虽然沆默只是随口一问,她却回答的异常认真,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老没人和她说话给憋的。
沈京道:“你上些点心就先去歇息吧,我和兄弟有话要讲。”
菜菜子乖巧的应下,不一时又捧着一只建漆托盘,呈上八色细点,松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等等,却都是苏式点心,跟日本没有半点关系。
菜菜子还抱歉的解释道:“九州的点心粗鄙不堪,恐怕您吃了不喜欢,所以还是请用苏式的吧。”
沈默请她不必在意,她便躬身施礼道:“有什么事情请随时叫我。”朝两人各行一礼,就退回了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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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菜菜子走了,沈京才道:”我真没想带她回国,你说我一个大明人,娶个倭国娘们成何体统?”
“那怎么来了?”沈默看一眼杯里碧绿的茶水,轻啜一口,心说别说龙井,就是日照茶也比这个好喝。
“哎,回国前一天,我跟她都说明白了,她也没要死要活的,”沈京苦笑道:”结果第二天开船不久,她便从船舱里跑出来了。”说着有些郁闷道:“人家松浦家与王直是金不换的铁哥们,他们家的小郡主想要跑到王直的船上去一点都不难,结果就那么死乞白赖的跟我回来了,我也甩不掉,说实在的也不想甩,就这么拖到现在,过年都没敢回家。”
“其实没那么严重,”沈默,淡淡道:“又不是把你嫁到倭国去,失不了国体,也没有言官会参奏你的。”大国沙文主义必然与大男子主义伴生,只允许本国男子占有外国女子,却不能容忍外国男子占有本国女子。
“我知道人家只会笑话我,却不会拿这个说事儿。”沈京抱头道:“可我爹那个死要面子的老古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会杀了我的。”
“这倒不能怨大伯。”沈默笑道:”换了我,也一样会杀了你。”
“我都愁死了,你还笑,是不是兄弟啊。”沈京怒道:”还不帮我想想办法?”
“这个我也没办法,“沈默摇头道:“先这么着吧,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接回去。”
“唉……”沈京愁眉苦脸道:“我还以为你肯定有办法呢。”
“我确实没办法,”沈默道:“但我得提醒你,这回你穿着七品官服回去,让乡亲们误以为你发达了,上门提亲的日渐增多。据说大伯正在物色人选,随时都会给你定亲,到时候就无法挽回了。”
“啊……”沈京道:“怎么都没跟我商量?”
“你每次露面都跟烧了尾巴似的,”沈默笑道:“让人怎么跟你商量?”
“不行,我得想个办法。”沈京搓几下手,又望向沈默道:“哦不,是你得帮我想个办法。”说着磕头作揖道:“我知道你是智多星,肯定会有办法的……”云云,沈默不答应,他就耍赖,没法子,只好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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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沈京的事儿说完,沈默这才问道:“不是说那个毛海峰在你家住这么,他现在在哪?”
“青楼里,”沈京道:“那小子钱多人傻驴货大,是姐儿们的最爱,现在已然住在那儿了,明天一早我派人去叫回来。”
“那小子过的挺滋润啊?”捏一块点心,沈默细细品尝道:“还逛青楼,我还从没去过呢?”
“这还不简单,明儿我带你去,最好的姑娘,最好的服务……”沈京岫下来了精神,唾沫横飞道:“保准你宾至如归。”
“打住,打住,”沈默笑骂一声道:“我问你毛海峰的境况呢。”
“他呀,胡总督对他礼遇有加,每天好酒好肉招待,还让我陪他去逛窑子。”沈京笑骂一声道:“公款嫖娼,牛吧?”
在这个年代,确实比较牛,但沈默却已经司空见惯了,笑道:“那毛海峰什么反应?”
“这人还是比较实在的,兴许是吃人家的嘴软,感觉不好意思,便向胡部堂表示希望能帮点忙。”沈京道:“可胡部堂却啥也不让他干,这家伙脸皮比较薄,竟把他急坏了,最近火气很大,时常宿嫖。”
“明天让他来见我。”沈默伸个懒腰道:“睡觉吧。”
“别急,我有问题,”沈京拦住他道:“光是你问我,我还没问过你呢。”
“你问吧。”沈默点点头,重新坐下道。
“那我就问了,“沈京笑嘻嘻问道:“北地的女子和咱们的江南女人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