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人死不能复生,这便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天下的道理不在于道理本身,而是在于有多少人认同。
十个人里有九个人说是黑的,那便是黑的。
将这个数量增长到千人、万人、千万人,也都是如此......所以听起来,道理的本质似乎也只是简单的【少数服从多数】而已。
就如同妖精就要吃人,鬼物必定为祸人间,古今皆是如此,似乎就不会存在任何特例,哪怕是有些妖鬼早已化形,可以以人类的姿态完美的融入这个社会,追求的也不再是修为和境界,只是想要一个安定普通的生活,甚至利用自身的能力治病救人,干旱求雨,造福一方水土。
可它们依旧会被视为邪恶污秽的存在。
邪恶到必须被处死,就算无法杀死,也要永远囚禁,直到千百年后的彻底寂灭,才能让世人安心,而封印大妖的人则会被奉为高僧大德,受人敬仰。
从来不会有人去在思考,妖是否也有善恶之分,是否也有不必去诛杀的可能,妖在这世间是否也有亲人,也有挚爱。
世间的道理就是如此。
所以许仙讨厌这种道理,讨厌约定俗成的认知,就如同他不会顾及任何人的劝阻,一心想要修行一般。
也如同此时此刻,在老人倒下后,所有人心中都已经开始因为其死亡而慌乱,痛苦,愤怒,等等情绪开始在这个狭小的帐篷里涌现出来,即将形成一股无法阻止的混乱之际。
许仙依旧安静,他无视了周遭的一切嘈杂,只是无比专注的感受着指尖那颗心脏的安静,感受着那紧实胞腔里还残留着的鲜血,他闭上了眼,似是在与这副已经死去了的躯体建立某种连接,那恐怖血洞之中的血管一根根的在他脑海之中重构,老人瘦小的身材,刚刚回光返照一般的肺脏抽吸,涌出喉咙的鲜血,此刻堆积在指尖周围那滑腻腻的,沉甸甸的脏器......
噗通———噗通————
老人名叫陆玄宾,是一位通悟境界的强者。
他与许仙没有任何的交集,他们也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但是此时此刻,许仙那漆黑的思维世界之中,忽的响起了一个声音,节律轻缓,单调,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颗停滞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应该发出的声音,几十年的岁月,一副躯体的成长,健壮,衰老,一颗几十年从来没有停歇过努力跳动的心脏。
这一刻,许仙似乎一下子成为了最了解对方的那个人,起码是最了解对方躯体的那个人。
他甚至很清楚,自己手中心脏的跳动,就应该是这样的节律......
于是,许仙的手跟随着这个节律用力的攥了一下,就如同一次梦魇之中的下意识抽搐!
噗通———!
带动了那死去的心脏完成了它这漫长岁月之中的第一次非自主的收缩。
万物鸿蒙的开端便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心脏的第一次跳动对于一个生命来说,便是大千世界那源自于一个最微小原点的宏大爆炸。
噗通!!
有了第一次,然后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许仙的手无比的稳定,稳定到每一次攥紧和松开都如同一次时间上的回溯,那颗心脏就这样诡异的开始重现它死亡前的样子,那些积存在腔体内的血液又一次被挤压进入了血管,沿着几十年不变的通道开始推搡着,簇拥着,带动更多的血液再次强行的游走于全身,再次涌进了那些被它们滋养了几十年的脏器。
周围的人还在慌乱着,正如之前所说,拥有修行资质的人万万中无一,而能够修行到老人这样通悟境界的人更是少有,所以他的死亡,不论是对随行的守卫,还是对于天枢处,乃至整个天朝,都是一笔难以忽视的损失。
秦榆更是整个人都僵直在了原地,自幼父母双亡,靠着乞讨为生,直到被面前老人在街角发现,并且收为徒弟之后,她才再次体会到了拥有亲人的温暖。
所以看着陆玄宾老人的尸体,她的精神几乎瞬间停滞了,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地上。
而人群之中第一个回过神来的,竟然是那名最开始在街角迎接许仙的护卫。
也许是他从一开始就对许仙有着发自内心的质疑,所以他早就做好了这悲惨结局的预设。
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职位上的尊卑;那位老人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秦姑娘显然也被这巨大的悲痛震得无法过多的思考,那么他怎么还能继续看着眼前这庸鄙的郎中继续亵渎一名修行者的尸体。
沉重的甲胄发出哐哐的振动声,那人带着怒意几步就跨到到了许仙身旁。
“滚开!!”
他厉声喝道。
可是许仙没动,依旧那么安静闭着眼。
“我说......滚开!”
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原本这位老者就身负重伤,即将死去,而许仙作为一名从小县城叫过来的医者,在最开始就没有任何人相信他能够创造奇迹,可是当老者理所当然的迎来死亡之时,人们竟然下意识的将愤怒倾泻在了他的身上。
不仅仅是这位天朝的士兵,其实天下间大多数人都有着这样不合理,甚至是可笑的思维惯性,似乎医者就应该创造奇迹,如若不然,就必须要承受所有生老病死所带来的不甘与恨意,在过去,现在,乃至千百年之后,也一直如此。
见许仙依旧没有任何的反映,那士兵紧咬着牙根,若不是对方的手还在老人的体内,他早就一脚将其踹到一边去了,
但他也不准备再多废话,直接噌的抽出了腰间长刀!
一名通悟境界修行者的死亡,已经不是一个普通平民能够涉足的事情了,要是眼前的这郎中再不滚开,那么就算是那守卫真的一刀将他的手臂劈成两截,再将其踹开,或者干脆一刀劈向对方的脑袋......虽然不讲道理,但想必也不会引来太多的问责。
所以,长刀被举起,一阵冷风呼啸着涌入帐篷,又被无数复杂的情绪惊到,开始不安的在帘幕里疯狂乱撞。
可也不知是冷风席卷而过,还是那侍卫的愤怒真的能凝如实质一般,撩拨到了那老者的发鬓眉梢。
那沾染着血色的眉毛,忽的动了动。
下一瞬间.....
“咳————”
一声简短单调的轻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