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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在12月的深冬里,于十一时许穿梭在毫无遮挡的SS4国道上时,墨镜也成了必备品。强撑了数分钟后,雅各终于不得不屈从于被日光和快速闪过的两旁景物晃花、酸涩胀痛的双眼,摸索出连标牌都还没拆去的太阳镜戴上。
对比起来,前方骑坐在驾驶座上的Rider要比自己从容了不知道多少——雅各愁眉苦脸地看着,时不时提心吊胆地偷瞄一眼Rider那已经松松垮垮、快要从头盔中钻出来的盘发。从眼下的结构来看已经非常有可能在骑行途中……
……松脱成原本的没有盘结起来的长辫,然后因为极高的车行速度,变成用力拍打他脸颊的凶器!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雅各狼狈地捂住脸,努力低下头去,奈何Rider浓密的金发覆盖面积实在太大——避开了辫子结结实实的鞭刑攻击后,后脑垂下的散发还在招呼着他的脸颊,扫得他又痒又痛且羞愤欲死。不用照镜子去看也能知道,脸上现在必定是深浅不一的道道红痕。
没脸见人了。
“司机司机!下个出口就从国道下去吧!”捂着脸,雅各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然而尖啸的风声将他的喊声盖得严严实实。
“什么?听不清——我说,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魔术使啊?”
Rider明快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意识,他这才反应过来,用力哼了一声。“我说,不管是作为男士还是作为御主,坐在摩托车的后座都看起来太没风度了。”
“好啊,下个公路出口就下去,你上前来。反正驾驶座的空间足够坐下我们两个。”Rider的反应倒是出人意表,但略带笑意的声音让他立时警醒过来。捉弄绝对还没结束,说不定还刚刚是个开始……他郁郁地看着手背上勾画成心脏模样的花纹。
“喂,要是把那个东西浪费在这种地方——”
他悄悄对她的威胁翻了个白眼。“只是看一眼而已,别那么杯弓蛇影的……我说,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英灵啊?”
Rider弯了弯眼角,双手猛地一拧车把,原先压着限速的车骑立时如同弹射起步般窜出,听着背后不服气的御主发出如置身云霄飞车上一样的叫声,她才快活地笑了笑:“这算一种预警措施,以防余背后的这个小家伙对自己的珍贵资源做出一些……不太适合的举动来。”
“比如?”离公路出口还有数分钟的距离,他咬牙坐成个别扭的姿势,几乎要缩成一团。
“比如用第一条令咒命令余‘Rider,以后都不许再这么骑摩托车了’,然后第二条令咒用于收回前言之类的……”
“我是有脑疾吗?”雅各气恼地叫出了声。
这已经不是雅各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从者的“过人之处”了。
他不太了解其他作为Rider职阶现世的英灵们会是何等样人,不过大抵知道应该不会是哈特谢普苏特的这般个性……大概率是这样。
这趟颇不顺利的出行始于方才在地下墓穴里,掩人耳目完成的载具改造。一通煞有介事的敲敲打打后,Rider向(毫不意外的)他宣布还是有必要在官方门店补充上几个配件,这作了非法改造的车驾才能顺利运行。
“建筑师先生没有教会你从零件开始从头做起吗?”他忍不住揶揄。
“没办法,说到底那家伙是建筑师,不是专业的现代机修师,”她脸上分明没多少遗憾神色,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能用货币解决的问题,就不要浪费魔力。”
拗不过Rider的强硬要求,他只能跟着她去了距离市区甚远的门店。但就连嗅到了大笔交易味道的精明销售与她攀谈时,他都保持着一贯的心不在焉,无所事事地在大厅里闲逛,以观赏外星植物一般事不关己的神情打量着五花八门的改装配件。
火花塞、减震、各种支架和轮毂——有些是为了更狂暴的性能,有的仅仅是为了Rider张扬的审美而做些变动。他被这恣意的女子要求至少以肯定的点头、反对的摇头和不置可否的耸肩,来替她多少做些参详。最后他却感觉到自己不断在耸肩而已,以及——
“这些配件是金子打的?”他对着递到面前的信用卡账单,边签字边发出一声略带不满的嘀咕。
车轮拖着轰鸣声,在连接了国道的乡间小路上刹出道长长的印子来。这狂野的行驶终于告一段落,Rider微笑着扭过身来,弹了弹雅各那略带了呆滞神情的、满是横一道竖一道红痕的脸颊:“不是说要换个位置吗?你倒是上前来呀。”
雅各默默捂住脸:“其实现打一辆计程车也不错,真的。”
“不,恐怕不行了。”Rider脸上的笑意像是忽然褪了色一般——而他亦在同一瞬间感知到了什么,齐齐变了脸色,又向城市另一头的方向看去。
太远了,远得根本无法通过遥遥一瞥窥见什么。但精确的方位却带着请君入瓮般刻意的意图,在这一瞬间,被随意地展示给了所有的御主与英灵们。
咯吱咯吱的声响,传递着万物萌蘖苏生、枝干勃发一般的信号,带着奇异的、并非听觉而是直抵意识的回声,恐怖而又甜美地传入知觉。
◇第四日,10:00AM◇
悄无声息地落座于一幅画像前的长椅上,Assassin抚了抚面具,长久地注目于面前错落有致地挂满了画像的墙面。
这是多利亚-潘菲利家族的宅邸所改造的博物馆。因此,她早在了解到当代人对此处布展的不佳评价以前,就不曾抱以任何期待。事实上,她对教宗家族的所有后裔——即使是旁支——都有着相当恶劣的印象,尽管她并不承认这是出于个人恩怨的因素。
这个曾出过数位枢机卿的家族,即使已经因陈腐不堪的继承制度丧失了谱系的纯粹性、并在后世彻底流散,致使这座华丽的旧邸都被后人充公挪作他用,盘踞于此处的旧日教廷亲王们的傲慢气场倒是一点未改。
面具下的嘴唇翘起一个略微带了讽刺意味的弧度,Assassin仔细地读着面前这副不起眼的肖像画一旁的字样。
——疑为小汉斯·荷尔拜因所作,16世纪上半叶,英格兰贵妇。
余下为只有她知晓的真相:这的的确确是荷尔拜因大师的作品,年代可精确到1533年,而画上的女子名为——
安妮·博林,彭布洛克女侯爵,英格兰国王亨利·都铎的王后,已如云烟般消散的、既是自己又已经并非自己的,如此矛盾的一重身份。
这是闭馆日,因此她全然没有为已经被播撒下种壳的地下传来的细微声响感到不安;除了一开始就形同虚设的管理人员,没有人会在今日来访此处。她只是继续专注地端详着这副画像,她为数不多的、存续到了后世的肖像之一。关于年代,她记得真切;但月份,还需要再作一番回忆。
她偏着头,细细思索着。那大概是新年前后的日子里留下的肖像,极尽奢丽的毛皮外衣给她这样的印象。她略笑了笑,望向画面上含蓄微笑着的面容。那笑容隔着几百年的时间,已经让带着模糊记忆的她,稍感捉摸不透。
即使是生前,Assassin安妮·博林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真正热爱艺术品的人——她清晰地知晓,来自法国宫廷的“富有学识的时髦淑女”仅仅是自己的又一重名誉,是如同任何一个实质性的头衔和食邑、华服美钗一样将她包装成宫廷中的一位得体的美妇人的饰物,与任何其他的虚荣相比,并没有更为优越的地方。她在彼时迫切地维护这种名望,而眼下,她更觉讽刺地意识到,时至今日,也未曾产生任何不同——
——倘若小荷尔拜因享有列奥纳多·达·芬奇一样的名望,她的这一肖像,又会否替代了蒙娜丽莎的位置,使人们津津乐道?她那埋藏在伦敦塔小教堂中的、即使后来也鲜有人关心的骨殖会被粗暴地作为又一种展品,被富有侵略心而寡廉鲜耻的当代人们横陈展览吗?她的亡魂会泉下不安吗?而最重要的……
……被作为从者驱使的她,会有任何的改变吗?她伸手抚平满绣了白色猎鹰花纹的衣裙袖口,有些刻毒地笑了笑。
英灵终究是因人们所相信的版本的记载而再度行走于世,因此,她清楚地知晓:作为Assassin的自己,是人们所相信的“版本”的安妮·博林,但活生生的人从没有“版本”一说。就如铭文一般刻写于灵基之上的对她的断论一样,是唯有自己方能知晓的谬误。
伸出与生前别无二致的保养得宜的手、想象它曾真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惯于调弄毒药,是属于“恶魔的三位一体”的其中一个面相的,带来灾厄的手,Assassin在面具下莞尔一笑。
人类啊,人类……
总是有些爱幻想,惯于以自己的方式想象是非曲折,以一厢情愿的天真抗拒必将面对的终点,以无可救药的自我断言从未真正了解的事物。
所以,这既是因,也是果。用那些东方人的话语来说——这便是所谓的自业自得吧。
“你们啊——适当的作践,便对你们大有裨益。”
手指懒洋洋地抚摸着逐渐从地表以下探出的、仍在攀升舒展的一丛翠绿枝蔓,Assassin以温柔甜蜜的口吻低声呢喃。
“我并无权杖和王冠。我早已被书写下历史的君王褫夺了这一切。我身归不存在之处,以恶魔的一个面相,为仍然活着的人带来这样的昭示——”
枝蔓生长得高过肩头,高过头顶,继而像是迟疑了一瞬。接着,它迅速地向上一窜,如飞鸟振翅而起,细长的一束束枝条倏忽展开,向各个方向扭动而去。
“——当我到来,能使你们的心感受到欢愉的东西便离去。包括无用的感情,和其他的许多种应当被摈弃的东西。”
那株翠青的无名植物仍在向上生长,逐渐有冲破穹顶、变作参天巨木之势,色泽也逐渐变深,丛生的旁枝也粗壮起来。身影消散只在瞬间,随后,Assassin精致的珍珠绣鞋就踏在了一条居于高处的枝蔓之上。
何谓无用的感情?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确认般地诘问。
这并非错觉,也并非来自听觉——借由无数生命意识的连结,她和那个在地理层面上此刻相隔数千米的青年,正在以一种几乎类同于自问自答的形式交谈。而她的御主,对此并无意见——他正以远避常世的沉眠来为他们的计划提供支援。这也是由撒·科尔内利乌斯唯一的作用了,她不无刻毒地心想。
无聊的感伤情绪、并无目的的感情交缠、施与之后也无法得到回报的同情——凡此种种,既不符合逻辑也没有价值的感情,便是他们都深恶痛绝之物,她心领神会地回答。
那么,其他应当被摈弃之物又是何物?
弱小的、不会导向未来的、因劣等而将被淘汰的、毫无秩序的。这是并非她曾做出的结论,却最终为她所认可的,被这个青年轻描淡写地总结出的应当奉行的规律。
奇异的景象,随着交流的戛然而止,在高处铺陈开来。
伞一样宽大的树冠之上,叶片以远胜季节更迭的速度凋敝朽坏,颗颗果实挂满枝梢。或大或小,色泽深浅不一,却都是红艳欲滴、微微颤动着的模样。
仔细打量之下,却还会发现更加令人惶恐的细节:果实之上有细细纹路蔓延,顺着密布的纹路向内窥探,便能察觉到果实正如呼吸般起伏、膨胀,如同正在孵化的卵,渐渐变得透明而透出微光,透露出表皮以内虬结的段段狭长组织,没来由地令人恐惧。
——停顿了片刻之后,在远远的尖碑顶上半蹲坐在脚踝上的青年,露出满意神色,支着膝盖站立起来。
“您的技艺无可挑剔,女士。无愧反英雄的名号。”
彼此彼此。扶着树干,Assassin站在高昂着的枝头,不甚有兴致地低眉扫视过地面上麻木不仁的个个面孔,以厌恶倦怠、却又矜持自得的语气敷衍地回答着他。
希望你接下来的戏码至少能胜过教皇蹩脚的谕令,教育意义大于经文中语焉不详的惩戒。
——如您所愿,女士,以及盟友。
向着万神殿的方向微微致意,猩红的衣角跃动着消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