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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1934◇
秋风刮落的树叶片片轻盈落至八仙桌上,继而被一只粗粝的大手拈起。拇指和食指稳稳地夹住了叶柄,扇子一般的阔叶扇了扇,从绿到黄的渐变色泽在细碎投下的光影间,显得倒也别致。
用一只手拈着叶片的老者像是还没有看够一样,饶有兴致地举着手上的树叶对着阳光眯眼瞧着,片刻后才将手松开,银杏叶便打着旋儿,飘飘忽忽地飞远了。
老者随意地折了支树枝,拨了拨八仙桌上的铜盆中的一拢火。银霜炭上烤着的银杏果发出着轻微的荜拨声,老者不紧不慢地又给自己斟了杯茶水,靠在竹扎的坐椅上悠然看着小院一角“嘿哈”出声挥汗如雨的青年们,含了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语。
——银杏,是代表着长寿和觉晓的树啊。他对一旁这棵栽种了有些时日的树多了一点爱惜的意味。
“祖父观之如何?”一旁立了个面白须短的青年人,正与老者言笑晏晏。一身西装笔挺,双眼炯然,似是根本都不用眨眼一般。他随意地自斟自饮起来,见老者的杯中已然又空了,顺手给他也再添上了一杯。
“上好的六安瓜片,就这样被你这猢狲牛饮浪费了,真是可惜可惜。”老者像是不愿多言心迹一样,蔼然笑了笑,平日里的肃杀之气荡然无存。
“这不是咱们家里还有把式大爷的名头在,不差几两六安瓜片的么。”虽然是嬉皮笑脸的语气,青年的表情却并不太放浪,只是略略带了点笑而已。
臭小子真该和他父亲学学规矩和道理了——放在十年前,老者定要将这当时被他看做不务正业的孙辈抽上一顿来做规矩。时移世易,他也没想到会有自己开始认同小辈们看似乖张的做法的时候。
“海上如何?跑船可曾跑出什么名堂来?”他又抿了口茶,语气平缓。
“不好,但也不坏。拉几船时髦玩意儿,赚点银洋钱……再顺便替些有钱大爷们传些消息书信。前次到马尼拉吃了些挂落,不过托把式大爷的福,没让倭人和红毛贼子们讨着什么好处,回程时还顺手捞了一船被倭人打下船的客商——泉州的,出门前想是没拜好妈祖。”喝完了茶,青年百无聊赖地把玩起了茶杯,一边思忖着下次该给祖爷爷孝敬些什么南洋的新鲜玩意儿来,还是索性跑远些,从美利坚进上几套西洋拳的装束来让老爷子逗乐逗乐?
肩膀上挨了一记,青年吓得一缩身子:“疼疼疼疼……祖爷爷您不惦记孙儿这点斤两就罢了,可得惦记自己身子!”
老者有点好笑地又放轻了力气拍了几下他肩膀,顺手又捏了两记,直听到青年说不上是舒服还是更疼了的吸气声才松开手:“叫你从小离经叛道不好好在场子上吃点苦头学点真功夫!放心,你又不是盏玻璃灯,捶不灭。不过,这番行事,行得正。”
哈?原来是夸奖而不是批评呢啊?真是白挨打了,青年怨念地瞅了一眼祖父,认命地揉了揉肩膀,“算了,比几个哥哥们少挨了您老人家好多年打了,我服,我服。”
“原是想夸你。咱们练武之人,先不说入不入化境,能不能自立一门,到死都要行得正立得直。”老者略带了丝笑意,按住心底欣慰。看到子侄辈无论武艺高下,德行都方正,他已很满足。
“祖爷爷这话说得。莫非要让一船老小去喂鱼?”青年打了个哈欠——跑船跑得真是每次回到陆地都觉得再也不想回到海上,只想睡到日久天长醉生梦死。这想头可不能让老爷子猜到。“况且倭人这些日子不太平,行至长崎,孙儿也听到几句风言风语。那倭人字儿的报纸上虽然写得也跟鬼画符似的,船上的师爷好歹从大字上猜出来了点意思。”
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用孙儿继续枝蔓,他也能知眼下如跑船商人和消息灵通的读书人们忧虑的事——天津小站这地方除了练兵如火如荼,连消息也是灵通。
他不通文,只习武,恰如学堂先生们正与他相反,心怀的义理却是殊途同归。
他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也并无扭转时局的手腕。他用半生的时间习得的百般武艺,最初,其实只是为了个最简单的由头——
——活下去。
少年时,他还曾经学过戏。戏班子是个染缸样的地方,除却将贪、忿、赌、毒的臭毛病汇集,也把人世间最直白且透彻的苦给集齐了,让身处其间的人将这些写进戏本子里都犹嫌荒谬的真故事看了个遍。所以尔后,当他终于从八极拳和大枪上找到自己的醉心所在之处,他再也不曾听一折戏。
但戏台子已经搭了起来,被军头们,被倭人们,可能还有远在海外的万国……虽然尚未有霎时便要山雨欲来的气势,可幼时尝过长毛之祸将将结束的时日滋味的老者并不会不懂得。这方那方迫不及待粉墨登场,敲锣打鼓着,演着野心家的喜乐,却又是万古同悲的哀乐。
他看了眼孙儿的一双灵巧的手挟着树枝拨拉着铜盆里的炭火,终于将一把烤得熟透发焦的银杏拨到了八仙桌上。许是水分被烤得太干,果实几乎在发出微弱的吱吱声,褐色的果皮都开裂了。
倘若这出戏唱起,会余下多少人能够如这个午后一般继续悠然度日?会有多少人如这架在炭火上的银杏一样,被煎熬盘剥至一无所有的境地?而这个小院中又会有多少子侄将义无反顾开拔赴死,多少人能留下一口气来等到铸剑为犁的日子?
时间没有给他留下见证答案的余地,所以,他除了猜想,和一点点的唯愿见海晏河清之明日的期许,唯有在预见到时日无多的时间里留下切切的话语。
且站直了腰杆用武学维护义理,且用毕生所学去伸张六合大枪的名。
纵然日将不古,仍要存着坦荡慈悲的恤老怜弱之心。
他对来自人理之座的诘问,几乎不假思索地作出如此简短的回答——
——但求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