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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雨季节》
文/寒雨连山
二零二四,秋分之后,晋江文学城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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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州已经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医院走廊,风把窗外树枝吹得东倒西歪。这才上午,天就昏沉沉地暗了下来。
这种天气容易让人心情郁烦,雨一浇,没头没尾地,整座城市都陷在沉闷的低气压中。
陈蝉衣从会议室出来,看了眼手机,十点多。
她和瞿雨音跟在队伍末尾,前面黑压压一群人。
领头是主任医师和副主任医师,都是经验到头上了年纪的人,白大褂穿得板正。一来一去讨论病例,没人敢插嘴。
也就儿科的林医生多问了两句。再往后,就是随行的住院医、规培医、实习医。
她在规培医的最后,队伍的氛围相当严肃沉默。
旁边瞿雨音小声问她:“最后讲的那个病例你记了没?”
陈蝉衣从手机上抬头:“记了。”
瞿雨音松了口气:“那一会儿借我看看?这两次开会进度太快,我没来得及。”沉默片刻,她低道,“也不知道造什么孽,今年开春这个肺炎情况真可怕。”
陈蝉衣笑笑:“每年都这样,开春换季流感就严重。”
“那上周五,隔壁市不是多了一例小孩感染新型病毒型肺炎死亡的例子么?”瞿雨音说,“副主任说让把那些病例和文献吃透……记都记不住,还吃透。”
陈蝉衣低眸,弯了弯唇角。
今年早春情况不是很顺利,往年倒是有流感,换季感冒也属正常,只是今年太严重。甲流这种东西,感传染性强,传播又广,一来二去很容易爆发成大规模病毒性肺炎。
小孩老人抵抗力弱,本身就易感。这两周急诊大厅里,坐的大半都是这两类人群。
这种急性呼吸道传染病,潜伏期长,有时甚至不会注意到症状,突发高烧送过来才知道是被感染了。
门诊急诊人满为患,一时间闹得医院人心惶惶。
陈蝉衣摁灭屏幕。
瞿雨音和她都是规培第一年,上半年轮科室轮到急诊,从上周开始,接收类似病例不下百,两个人身体都很疲惫了。
今早去开会都是强打着精神。
瞿雨音:“你还笑。”
“不笑。”陈蝉衣收起笔,合上文件夹:“没事。他综述的文献我看过,你要是有不懂,可以来问我。”
瞿雨音有点感动:“这么好?”
陈蝉衣看着她:“要么你自己琢磨。”
“不要。有便宜我干嘛不占。”瞿雨音撞她肩膀,一扬下巴压低声音,“你看前面。”
队伍前方,是主任副主任医师,几个人走在中间,簇拥着一个男人。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姿态闲雅,没什么架子,说话温和可亲。
这是副院长请来与会的专家,姓郑。
润州开春爆发的甲流有些严重,毒株变异出现了几例死亡病例,郑医生于此颇有研究。
望着前方男人背影,陈蝉衣抿抿唇,轻轻垂下眼睛。
瞿雨音低声道:“我听说这个郑医生很有名。”
陈蝉衣没说话。
小颖说:“他不是京城那边大三甲的医生吗?当然有名了,多少人排着队找他看病,我们副院能把他请过来也不容易。
瞿雨音:“不止,这位郑主任家里好像蛮有背景,京城郑家,听过么?他家老爷子可是上面的。”
她指指天花板。
三个人拐进盥洗室,在水池台边洗手。今早的大查房和会议冲突,取消了,但是一会儿还要去急诊。
小颖手腕僵硬,水流唰唰响:“上面的……他家有军.政背景啊?”
“嗯。”瞿雨音说,“而且这个郑主任也很争气,在学术界造诣颇丰。”
小颖有些憧憬:“真厉害。”
俩女生对着镜子聊了几句闲天。
陈蝉衣挤了洗手液,里里外外认真洗了三次,抽出纸巾擦干后,手插进白大褂外面口袋。她垂着眼,原地站了会儿。从聊到郑家开始,她就没做声了。
女生微微抬起眼睫,雨声喧嚣,旁边就是通往住院部的侧门。
雨水冲破门帘打进来,地上已经有了水洼。
陈蝉衣觉得有些头晕。
一楼走廊连着急诊大厅,是整个医院最混乱的地方,楼道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难闻的血腥气。消毒水,酮症酸……混着呕吐物,刺得她鼻根发疼。
隐约还能听到孩子的哭腔。
里面两个人终于走出来,陈蝉衣往旁边一步,短短几分钟,她们的话题已经拐到别的地方。
“人家都上年纪了。”瞿雨音笑嘻嘻看眼小颖,“我院的黄金单身汉也多啊,你看秦医生,虽然没有郑家有钱吧,但是人工作能力也不差啊。主要是年轻,男人老了有什么好的。”
小颖被说得耳根红:“我没说我要找!”
三个人穿过走廊,回科室拿报告和文件夹。
回来时,雨下得更加倾盆。陈蝉衣收了伞,甫一走进大厅,还没上电梯,就被扶手电梯上的人迎面撞上。
刘桥看见她们,简直像看见救星:“你们三个!”
瞿雨音不明所以眨眨眼:“怎么了?”
刘桥嘴唇哆嗦,解释不清前因后果,干脆一扬手:“上去说。”
几个人知道是情况不对,都有点着急:“你慢慢说,怎么回事。”
刘桥红着脸喘气:“就是今天早上五点,收的那小孩。”
“嗯。”
“那孩子来的时候不是甲流吗,半夜发烧,拍了ct发现还有点白肺。”刘桥说,“我们照例问家属病史,娘老子支支吾吾不肯说。张医生就说治疗风险,可能要住很长时间院,他们也不肯签字。那不肯签字谁敢瞎治?”
“结果刚才,孩子突然惊厥了,刚送进icu他家里人就闹上了,非说是医院治死人,在那哭啊闹啊……哎呦我实在顶不住了,整个走廊都乱糟糟的,你们去帮个忙。”
二楼扶梯还能看见楼下大堂滚动的报号,陈蝉衣跟着,一路小跑往里。
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期期艾艾的哭声,其间夹杂着嘹亮的叫骂。
有医生好声好气安抚,对方全然无动于衷。
“你们这个医院怎么治病的,我好好的孩子送过来,怎么给我送进icu了!我家就这一个儿子!”
刘桥一步上去:“婶子,您家孩子要是原本就好好的,也就不会送医院来了。”
其实这话不该说,陈蝉衣都没拉住他。
瞿雨音倒是也想上前,被她拽住了。瞿雨音回头,陈蝉衣冲她摇摇头。
果然,地上两腿岔开坐着的女人,听见这话直接炸了。
她男人也猛地翻身起来,指着刘桥鼻子吼道:“你什么意思啊,咒我呢,还是咒我家小孩?你是不是咒他有病早点死呢?”
那女人也哭,但是翻来覆去只会一句:“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心肝!我就这一个儿子!”
她哭得惨,男人像是被这话激怒,瞬间着火,一把揪着刘桥衣领:“你要逼死我们是吧,堂堂大医院有病不给治,还逼我们乱花钱!我儿子就是个普通感冒,非要把我们骗得住院,不肯住院就不治,硬生生把我儿子拖成这个样子!”
他精瘦的膀子,目露凶光,恨不得吃了刘桥似的。
刘桥攥住男人的手,梗着脖子:“诶,你不要血口喷人啊,我没有这么说过。”
“那你就是这个意思啊!”婶子暴跳如雷,然后又一股脑继续躺在地上,“真是没法活了,医院瞎治,还咒我儿子去死啊!”
小颖看不下去了往前走,陈蝉衣喊她:“小颖!”
她没听见:“大姐,你不要胡说啊!”
那女人直接跳起来扇了小颖一巴掌:“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来教育我?”
大概是看小颖年纪不大,又是个女生,女人揪着她袖子不肯放。
眼看着闹事要演变成打人,另外几个年轻医生赶紧把他们分开。女人倒是很快制住了,坐地上哭。
就是她男人有劲,三个人抱着都在挣扎。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别打了,保安来了!”
男人吓了一跳,陡然受了刺激往前挣动。
陈蝉衣原本抱着小颖,在安抚她:“消消气,一会儿去检查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哪里……”
话音未落,她感觉自己被猛地撞击了一下。
那一下力道奇大,她被撞得后退两步,脚踝一扭,腰直接磕到消防栓,头碰墙,紧接着就摔到了地上。
地上女人晦气地指着她骂:“你们都是一伙的!”
眼前模糊了几下,陈蝉衣觉得额角疼,抬手一摸,竟然摸到点血迹。
“陈医生!”刘桥眼底慌了,赶紧把她扶起来,“你没事吧?”
陈蝉衣皱着眉摆摆手,她看了眼手心血,最后不动声色捻掉,轻声说:“没事,不用管我。”
刘桥也顾不上了,把她带离现场:“你先去秦医生那边拿个报告,这里我们来就好。”
她无力点点头。
两个人穿过走廊,刘桥把她送到另一边诊室,敲了敲门:“秦医生?”
门虚掩着,听不见回音。
顾忌着可能有人在做检查,刘桥不方便直接进去,只得继续敲:“秦医生,你在里面吗?”
隔了两秒。
这下里面传出回答:“他不在。”
童音稚嫩,清脆可爱。
刘桥有些疑惑推开门,看见里面坐着个小孩。
陈蝉衣也看过去,小孩约莫三四岁大,正乖乖坐在凳子上,手里抓着个小橘子毛绒挂件。
他生得很清秀,明亮的大大的眼睛,瞳仁黑白分明。头发长了些,碎碎的额发有些遮住眼睛。
孩子望过来时,那张面颊潮红,呼吸也略显急促。
看见有人推门,他攥着小橘子的手紧了紧,小声打招呼:“哥哥姐姐好。”和外面那帮崽子仿佛不是一个物种。
刘桥瞬间萌生怜爱之心,连语气都好了不少:“这里的医生呢?”
小孩声音脆脆的:“出去了,待会儿回来。”
刘桥说:“那让这个姐姐进来陪你玩一会儿好不好?”
小孩望了陈蝉衣一眼,有些羞涩点头:“好。”
刘桥让陈蝉衣进去:“你就陪他待会儿,是秦医生的病人,估计秦老师去拿东西了。反正小孩也没人陪,万一还乱跑丢了,又有的忙。”
陈蝉衣:“我知道。”
刘桥点个头,替她掩上了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窗外还在下雨,阴雨绵绵。
医院空调永远维持在十几度,夏天或许觉得凉爽,现在就有些冷了。
陈蝉衣回眸。小孩身上穿着厚外套,里面是套头衫,小衣服扣得好好的,拉链纽扣也整整齐齐。衣服有些旧了,她垂眼,看见袖口的地方缝了线。
但是小孩捏着橘子,小手和衣服都是干净的。
看得出家里条件没有那么好,可是家长照料得很细心。
陈蝉衣走过去,坐在小孩旁边,想着他看见陌生人难免害怕。
她放轻声音,温柔问:“在做什么呢?”
小朋友抿抿唇,看着手里橘子:“捏橘子。”
“捏橘子啊。”陈蝉衣弯唇一笑,甜蜜毓秀。她生得动人好看,有江城女人特有的婉约。
弯眼垂眸的模样,温和柔婉,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小孩看着她,不自觉屏住呼吸,耳根渐渐红了。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
陈蝉衣说:“这个小橘子真好看,是买的吗?”
小孩摇摇头,还是小声:“不是,是阿爸自己做的。”
陈蝉衣哦了声:“你是跟着爸爸过来的呀?”
这回他点头:“阿爸去拿报告了,让我在这里等他。”
陈蝉衣又多问了几个问题,都是他能答得上的。小孩有些咳嗽,陈蝉衣倒了杯水,抽纸巾给他掖了掖额头脖颈里的汗。
他至始至终很乖。
给他喂水,他便垂下眼睛:“姐姐,我感冒会传染的。”
说着把脑袋偏向一边。
陈蝉衣笑了:“我不喝你的水。”
他也摇头,埋着小脑袋,说这样就不会传染了。也不知道谁教他的,小孩说自己口罩被阿爸不小心带走了。
最后陈蝉衣还是给他喂了水,他乖乖坐在凳子上,悬着两条短短的小腿,小口小口喝。
外面雨势更甚,秦医生留了半扇透气。陈蝉衣怕小孩冷,起身关窗。
身后突然响起开门声,紧接着是一道男人声线:“抱歉,拿报告费了点时间,我来迟了。”
那样熟悉磁沉的声音。
陈蝉衣一愣,身体瞬间便僵硬了。
她回眸,对上了一双黑漆漆冷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