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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尉迟轩说自己该死,子卿苦笑一声,举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尽:“是,我根本就是一个妖怪,先生若真不是腾龙宗的人,当初就不该救我!”
“不不不,照规矩我必须得救你,我是说你当初就该死了的……”
子卿闻言一怔:“啊?”
尉迟轩指了指子卿的胸口:“何家村那一劫,若你还是常人之躯的话,显然是避无可避的。”
“你……怎么知道何家村的事情!”子卿惊讶无比,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
尉迟轩转身掀开盖在身后书架上一件物品的布,赫然是一面圆镜,镜面聚光,一时间照得屋内亮堂了许多。
镜子被摆到子卿面前,正对着他的脸。
此时的房中焚香弥漫,镜中子卿那张壮年男子脸庞的是一头苍苍白发,就连三日未刮的胡子也是一片花白,此情此景古怪至极。
侧眼一看,烟雾袅袅中,不远处书桌上画画的颜闻的头发似乎也变白了。
子卿疑是焚香扰了视线,不由揉揉眼睛想再细看,却发现尉迟轩又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玦来,表面刻着一只展翅腾飞的鸟儿,与子卿的家传玉玦非常相似。
子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这玉玦,是从哪里得来的?”
尉迟轩没有答话,将镜子转到背面,那镜子背面刻着许多的龙和蛇,与洛叶的那面镜子一般模样。
“这镜子,可是叫做……清质昭明镜?”
等到尉迟轩将玉玦放到正中间,此时再看,镜背上刻的那些蛇正好与玉玦上的连成一体,变成了一只下半身是蛇尾的鸟儿。
“防御天眼已开,观清质昭明镜可知过去未来。”尉迟轩伸出一根小指在子卿刚刚喝过的酒杯边缘一抹,擦在镜面上,继而半举园镜,照向子卿。
但见镜中折射的光亮在半空中忽然不停的闪烁,光影交错之间呈现出各种景象……那是子卿在皇城司办案时发现的寮夷细作的景象,这是子卿年幼时家人被寮夷杀害的景象,旁边则是娘亲给子卿果子时的景象,还有子卿被其他孩童欺负的景象,凡此种种,皆是是子卿过往回忆再现。
子卿看得目瞪口呆,半晌终于扭头凝视尉迟轩缓缓问道:“你到底是谁!”
尉迟轩将镜子平放在八仙桌上,举起酒杯抿了一口,答道:“此镜不是此间之物,我亦不是此间之人,只是此间之人的形神续壳罢了。”
“形神续壳?”
“就是当初那人的另一个自我,巫咸。”
尉迟轩一手托腮,一手半举着酒杯,仿佛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亘古大荒,天地相通,众仙先后从仙乡太虚幻境降世而来,扶助苍生,此间之人中有十巫拜众仙为师,学习卜卦之术、医药之理,凡此种种普济天下。其中十巫之首的巫咸最得众仙喜爱,后来仙人离开大荒回太虚时,便将巫咸带走了。然而凡人之驱终究难逃光阴荏苒,仙人抬爱巫咸,用法宝两仪玄枢,依创世塑人之法,以仙枝为骨,灵芝为肉,造起躯壳,使巫咸迁灵其中,此般传续了千又七十七代的续壳,便是如今的我。”
听到如此离奇的解释,子卿一时不知如何置评,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哦?这么说尉迟轩不是先生的真名,先生真名其实是巫咸?”
尉迟轩摇摇头:“不不不,是真名。迁灵者既非后人,亦非本人。我不是巫咸,只能算是巫咸千又七十七代的后人,若依太虚的两仪玄枢数术而论,在下的真名其实应是——阳阴阳阳?阴阳阳阳?阴阳阳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瞥了瞥一头雾水的子卿继续说道:“为了好记,叫作尉迟轩。”
表情一本正经,实在不像是喝醉了酒的模样。
半晌子卿终于叹了口气:“先生说的这些话,换作几日之前的我可能连半分也不会信,可是如今……”
“我说过,我是谁并不重要……至于如今我之所以会来这里,是为了救一个落难的仙人回太虚。”
“落难?是被困在中南山的这场地鸣之中了吗?”
“和地鸣无关,他早在很久以前,便已经被困在大荒了。”
尉迟轩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卷布帛,解开绳结摊在八仙桌上。
呈现在子卿眼前的是许多光滑的兽骨,立即就让他想起了黑眚最长的两根犬齿,这些牙齿每一根的两端都刻有六画卦象,显然是一副骨制的算筹。
子卿问道:“那么先生要搭救的这位仙人现今何处,又是为何来到凡间不归?”
“自太虚至大荒已千年有余。众仙到大荒来各有使命,至于所为何事,我也不知道。”
子卿猛然想起了腾龙宗的石碑,又想到洛叶关于玄武乡来历的话,随即又问:“先生要搭救的仙人,不会是先天圣母娘娘吧?”
尉迟轩郑重地点点头,“虽然不是最初的那一位,但,也可以这么说。”
话毕他低头面对一桌的算筹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合十不停摇动,掌心里握有什么东西互相碰撞,一直“哗啦啦”地响着,似乎正在起卦。
子卿低着头自言自语道:“照这么说来,那腾龙魔教岂不是得了圣母娘娘的真传?他们是不是趁娘娘受困,诓骗了娘娘?”
说到这里,随即又抬头望向尉迟轩:“先生先前曾说过,要我活下去,做些有用的事,难不成是要……用我的血去救娘娘?”
“哗啦!”
尉迟轩没有答话,双手一摊,将手中握着的几件物事丢在了桌上,原来竟然是三块玉玦,全都刻着精致的动物图案。
“这……这玉玦竟有那么多?”
话音刚落,又看见尉迟轩闭目微合轻轻的一抬手,桌上的那些算筹全都相继浮起,随着尉迟轩的细长手指的引导在半空中来回漂浮着,就好像戗刀门的御刃之术一样。
沉默片刻,尉迟轩猛然睁开了双眼,那些算筹又如同天女散花般掉回了桌上。
“啪啪啪!”
倒立的算筹全部直插入桌面半尺,呈圆环之势,至于末端刻的六画卦象则散发着紫色的微光,尽在眼底。
尉迟轩来回扫视了一圈,随即叹了一口气,抬头凝视子卿:“无论我算几次,这卦相中都看不见你。”
子卿奇道:“会不会是因为我如今已是妖怪,所以我……已经不是我了……”
尉迟轩摆摆手:“不不不,与你是什么形神无关,只与你肩上所负之担有关。”
他指着八仙桌上的算筹道:“天下卜卦之术,始于河图洛书。这洛书,源自灵兽玄龟背负之壳上的纹路,便是堪舆之术,历来为十巫中巫盼一族所守护,此间地鸣,就是因玄龟突然醒转而起。”
子卿喃喃感叹:“原来洛叶他没有骗我……玄武乡民世代守护的玄武真的是一只活物。”
尉迟继续说道:“河图,即星河之图,源自灵兽龙马背上的旋毛,便是堪舆之图,由十巫中巫即一族守护。凭河图洛书,便可往返大荒与太虚,只是巫即后人尽遭迫害,好在还有一人承其大任,此人就是你,来自何家村的何兴。”
尉迟轩:“可是你偏偏不在卦中,也不知道让这阴阳颠倒的劫数平息的是不是你。”
说到劫数,子卿想起过往惨祸景象,心中悲凉之情又起,忿忿不平道:“既然何家村人,我娘亲……她们是十巫后人,理应神通广大,又为何被人屠杀……”
尉迟轩答道:“十巫虽然拜仙人为师,但也不过是凡人之躯,况且我们十巫的后人不仅不能杀人,还得救人……”
子卿叹道:“所以先生才会说,见到我了不得不救……”
门外忽然传来杜文涛的吆喝声:“陆防御!审得怎样啦?时候可不早了,一会儿天黑了,下山的路可不太好走啊。”
子卿大声回应:“审得差不多了!观察稍候片刻!”
见门外没了动静,子卿又低声对尉迟轩说道:“先生既然说自己没什么能耐,那又是如何从天界来到地上的?”
尉迟轩摇摇头:“十余年前,我来大荒时所乘玄鸟受了重伤,若再施展法力,恐生湮灭之祸。为避免殃及大荒,和中南山的玄龟一样,玄鸟禁锢自身永久沉眠,以卸其害。而娘娘的玄龟也相如朽木,沉眠于中南山多年,自然也无力相助,如今我与大荒凡人没有什么不同,须得独自找到岁月灵窍。”
“岁月灵窍?”
尉迟轩轻敲酒壶,目光深邃:“时光岁月,犹如这壶中佳酿,一旦倾出,便如世事变迁,不可逆转。”说着将一个青花瓷碗置于骨筹围成的圆圈正中,继续道:“卜卦推演世事,犹如观碗中之酒。”
尉迟轩指着空碗招呼颜闻:“颜闻,来斟酒,倒满。”
“哦!”
旁边书桌上画画的颜闻放下毛笔应了一声,走过来倒了酒,又回头专注绘画去了。
一碗盛满,酒香四溢。
尉迟轩举筷轻敲桌上盛着干炒黄豆的碟子,发出清脆声响:“世间之事,皆由因结果,就像这黄豆,或大或小。而自大荒开天辟地之后,众仙每每来到大荒,就如黄豆落水,落下之处就唤作岁月灵窍。”
说着他夹起一粒黄豆,悠然投入碗中,水面波动,涟漪荡漾:“好比这一粒黄豆落处,是娘娘驾临大荒时灵窍,可惜你我处在碗边,只知涟漪波动,却难窥灵窍所在。”
他再次夹起一粒豆子投入碗中,水面泛起了第二个涟漪:“唯当涟漪交错,方能洞察灵窍所在,我便可前往娘娘所在,施以援手。”
子卿说道:“所以要让腾龙宗夺取皇位,搅动天下大乱,这样才能掀起足够大的涟漪,对吧?”
尉迟轩举起酒杯,凝视着杯中酒水说道:“唯有倒反因果之律,逆天下之势而行,激起涟漪交错,才能循着找寻到灵窍所在,到时我便可凭借仙法阴阳易元之术,回到娘娘原来所在之处,施以援手,这是玄枢准我的唯一法子。只是这样必需让世间遭受劫难,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你这一个变数。”
“我这个变数,是说我变成的凶恶妖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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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万物齐一,皆求长生,阴阳造化,自然之理,岂有好恶之分。”
说到这里,尉迟轩的表情忽变,望着子卿的眼神满是温柔与怜爱,还有一丝忧伤,竟然和初见时的娘亲颇为相似:“想必涟漪初起时,巫罗的后人就感受到了,才会用云梨禁果救你,希望你以灵兽之力平息乱象,调和阴阳之衡。”
子卿摆手打断,面色苍白:“且慢,我这副模样,是当初娘亲有意为之?而杀我娘亲的那些人,难道是先生指使的?”
“我说过,十巫不能杀人,我只有将长生仙术和化灵之法透露给腾龙宗,让此间之人逆道而行,只不过涟漪一旦泛起,之后他们所生的是非,已不在我掌控之中了。”
子卿按捺着心中的怒火,沉思片刻问道:“可是先生如今并无法力,即便寻到了灵窍所在,又要如何过去?”
尉迟轩看了子卿一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抚摸着那面镜子叹道:“娘娘降临大荒以生机造苍生,众生繁衍至今,如今我以天下乱世为道场,以众生之灵为祭品,行苍冥之法,等到众生之灵归元之时,架起阴阳之桥,将岁月灵窍相连,只要这场法事成功,即便没有玄鸟相助,我也可以由此桥去到娘娘所在之处。”
子卿不由冷笑一声斥道:“法事?你管此叫做法事?尉迟轩,你此番言语简直就是荒唐至极!为了救一个仙人就要让天下大乱?那先天圣母娘娘若真是慈悲为怀,她会允许你这么做吗?在下还想请教先生,这场法事要祭祀多少人命?!”
“是啊……”尉迟轩长叹一声:“这场生灵浩劫,我一个巫咸后人如何消受得起……”
话毕走到窗边前推开一条小缝朝外面伸出手去。
子卿站起身来上前两步警惕地问道:“你要做什么?外面那些人是不会让先生走的……我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