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母亲的那句话吗:我觉得那更像是一句谎言。”
“你说哪一句?”
“孝顺:我们的母亲似乎总喜欢标榜她是帝皇最孝顺的女儿,但是帝皇只有她一个女儿,连可比较的对象都没有:而且比起孝来说,在她和帝皇的关系里,忠诚不应该是更重要的么,更何况有了忠诚,又为何要讨论孝顺呢?”
“这你就不懂了,阿尼亚。”
“忠诚和孝顺可是不一样的,不要把它们混为一谈。”
“……有什么区别吗?”
“这要看情况:就像在凡人之间有一句古话,叫做【自古忠孝两难全】,意思就是,那些在官僚体系中谋生的凡人,在朝堂和家庭这两个体系产生矛盾的时候,往往就会陷入非常尴尬的境地。”
“因为,无论他们最终选择奉承哪一个体系,都肯定会遭到另一个体系的抵触,这两个体系偏偏又有各自的道理,这也就导致了无论选择哪个,都会造成错误的结果,甚至要背上更多的骂名。”
“但是,这样的问题并不存在于我们的母亲身上,因为帝皇既是她要忠诚的对象,也是她需要孝顺的父亲:我觉得母亲的话语更像是在主动的选择她对于帝皇的义务,以及她和帝皇之间的关系。”
“伱的意思是,比起君臣之间的效忠关系,我们的母亲更想和帝皇保持一种父女之间的亲情: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我也不认为那个帝皇会想与我们的母亲,保持什么亲密的家庭关系。”
“说的没错,阿尼亚: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而这,就是问题所在。”
【仙后座】赛米拉米斯将她的酒杯放在了桌面上。
赛米拉米斯是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走进房间中的星辰侍女,早在她扣响了门扉之前,她的三个血亲的姐妹,也就是【室女座】阿尼亚、【猎户座】维桑尼亚与【蛇夫座】雪莉,已经在房间里闲聊了大约十五分钟了。
对于摩根的女儿们来说,这种全员聚齐的场合是异常难得的:虽然她们的母亲在过去的十几年间已经打造了六位星辰侍女,但是第五位始终没有露面,她们连这位姐妹的姓名或代号都不知道,而至于那个第六位,没有人会去谈论它,她们当做那个家伙不存在。
所以,当四位星辰侍女依照着摩根的命令,聚集到了【曙光女神号】深处,即原体的王座厅左手边的侧厅【剑栏之厅】的时候,每位摩根的女儿都在心底暗自地期待这次姐妹的会谈。
尽管她们只是摩根用金属、血肉、未知科技与亚空间的灵能所打造出来的人工造物,但阿瓦隆之主依旧慷慨无比的在自己女儿的情感处理器中,加入了有关于血缘亲情的模组,让星辰侍女们能够视彼此为姐妹,为血亲,而不是如同禁军般完全冷漠的同僚关系。
这种慷慨让摩根的女儿们能够做到那些黄金色的卫士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说,当塞米拉米斯走入房间之后,她的三个姐妹旋即就停止了交谈,并且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来到她的身边,以此微笑着与她拥抱,欢迎她的到来。
微笑和拥抱:这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人类表达自己情感的本能动作,但偏偏是如此简单的行为,那些被帝皇给予了引领人类厚望的禁军,却基本上是难以办到的。
这不也是一种讽刺么。
而在此之后,仙后座才有时间稍微观察一下这座剑栏之厅:这座侧厅延续着破晓者军团一贯的美学风格,虽然看上去恢弘大气、占地宽广,却并没有多少奢华气息,四周的墙壁也尽是一些灰色的光滑大理石,清晰到能够反衬人脸。
墙壁的上方也同样没有任何装饰性的物品,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在正对着门扉的那面高墙上,悬挂着一面质量上好的巨型旗帜,上面是破晓者军团的标志:被凯尔特圆形结所包裹的无边圆日,而在两侧的墙壁上,则是各种密密麻麻的资料数据与星区地图,讲述了远东边疆的各类信息,与破晓者军团在过去和未来所要进行的战争。
至于墙壁下方,则是以此排列在用来摆放武器的【剑栏】和用来储存文件的档案柜,它们都紧紧地贴着墙边,来为真正的主角:那张牢固的会议桌,以及会议桌旁如蛛网般四散的辅助仪器,腾出空间。
仙后座打量着这一切,用了不到四秒钟的时间,当她的目光转移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会议桌的旁边,放下了酒杯,坐在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上:五张椅子现在只留下最大的那一个空位,等待着星辰侍女们的造物主。
而在那位造物主抵达之前,她们还可以如同姐妹般,肆无忌惮的讨论她们感兴趣的事情:比如说她们的母亲,或者人类的帝皇,也就是她们理论上的……爷爷?
“从血缘上来说,我们应该称呼帝皇为爷爷,虽然他肯定就不会认下我们这群孙女,而我们只会认为他是我们母亲的君主。”
“像这样的矛盾,也同时存在于帝皇和我们母亲的关系中。”
一边说着,猎户手的手指在桌面上缓慢地画着圈,她在在座的几人中属于较为健谈的那一个:在四姐妹里,室女座陪伴母亲的时间最长,她的性格总是有种傲慢,而仙后座与猎户座都是为摩根执掌一方的大员,也并非是怯场的人物,反倒是被蜘蛛女皇安排了科研工作的蛇夫座,在大部分时间里,只会安静的聆听与思考。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母亲和帝皇之间,同时存在着君臣和父女两种关系,而这两种关系非但没有融合起来,让他们亲上加亲,反而让他们产生了更多的分歧?”
“这很正常。”
身为阿瓦隆总督的仙后座语气慵懒,摆了摆手。
“在阿瓦隆上,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了:领主和他的子嗣既是君臣,又是父子,像这样的组合基本不可能搞好关系,而在那些关系融洽的特例中,大多也都是严厉的父亲与懦弱的孩子的组合,而我们的母亲,显然不是懦弱的孩子。”
“但她还是不得不成为帝皇的孩子,或者扮演这个角色。”
“孝顺的女儿?”
“是的。”
距离主座最近的室女座模仿着她们的母亲,翘着腿,在面对自己姐妹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一种几乎是蓄意的权威性。
“我见过那位帝皇,他一直都在用君与臣的礼仪,来对待我们的母亲,但我们的母亲对于帝皇又是毫无忠诚可言的,他们勉强算是目的相同的合作伙伴吧。”
“那她为什么要总是强调自己是帝皇孝顺的女儿呢?”
开口的是蛇夫座,与她颇有气质的三位姐妹不同,这位负责科研的星辰侍女蜷缩起了双腿,几乎是坐在了座位上。
仙后座笑了起来。
“因为就像我说的那样:忠诚和孝顺是两件事情。”
“忠诚的本质,是树立人生中的目标,确定你在你的生命中,到底想要达成什么样的事业:许多人将他们的忠诚,奉献给了一个目的或者一个梦想,一个集体又或者一个人,因为他们需要这种显而易见的制高点,来为人生设定方向。”
仙后座语罢,旁边的室女座便点了点头,跟进了上来。
“而孝顺则要复杂得多,我个人觉得,孝顺更像是你对于这个世界的反馈:你在弱小时得到了养育者的保护,而当你比养育者还要强大的时候,你便要将这种保护反馈回去。这就是孝顺,比起忠诚,它更像是生物所携带的本能。”
最后,点头的是猎户座。
“简而言之,忠诚更精确,而孝顺更模糊,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一个恒定的优劣关系,要看你到底是想把事情说的斤斤计较一点,还是稍微糊弄一点。”
“……”
在聆听了两位姐妹的轮番发言之后,蛇夫座点了点头,她脸上的困惑依旧没有散去。
“所以,我们的母亲最后选择了孝顺?”
“不是选择。”
“是融合。”
猎户座摇晃着酒杯。
“我们的母亲对于那位帝皇根本没有任何忠诚可言,这是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母亲并不认同帝皇的伟大理想,只不过是出于现实的压力,她不得不选择站在帝皇的身后罢了。”
“因此,当我们的母亲要与帝皇相处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非常的尴尬: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不能用君臣来定位,也不能用父女来形容。”
“两相对比之下,我们的母亲最终融合出了更灵活的方式。”
“什么方式?”
回答蛇夫座的,是来自于室女座的狡黠微笑。
“当帝皇要给她回报的时候,她选择成为忠臣:因为君王对于忠臣的奖励必须是足量的,必须是能让人信服的,任何的克扣都会影响君臣之间的信任关系。”
“而当帝皇需要她付出,又或者是她需要帝皇帮助的时候,她就会成为帝皇孝顺的女儿:因为父亲不能苛求自己的女儿不顾一切的来帮助自己,除非他曾经不顾一切的帮助自己的女儿,而面对女儿的请求的时候,一位父亲也不可能态度强硬的直接拒绝。”
“……”
“这算什么?”
蛇夫座呢喃着。
“自我的角色定位。”
仙后座摸着下巴,有些不确定的看向了她的姐妹们,但没有一个人能给她准确的回答。
“应该差不多吧:母亲和帝皇之间总是需要一个相处模式的,所以他们偶尔以君臣论之,偶尔又以父女论之,视具体情况而定,主要还是看在下一次会谈之中,到底是谁有求于谁?”
“但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种角色定位真的重要吗?”
蛇夫座的困惑让她的姐妹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咯咯发笑。
最终回答她的还是室女座:在任何有关于摩根的问题上,室女座似乎都有着最终的权威。
“这种事情看似无关紧要,但却拥有着自己的价值,姐妹。”
“就像刚才塞米拉米斯所说的那样,有不少同时兼顾着君臣关系与父子关系的案例,最终会演化成悲剧:帝皇和很多原体就是如此,他们无法在君臣和父子之间找到一个相对的平衡,这是很多基因原体与帝皇关系紧张的重要原因。”
“帝皇究竟是他们的君王,还是他们的父亲呢:他们究竟是为他征战一方,甚至需要担心会不会飞鸟尽良弓藏的臣子,还是与他流淌着同一血脉的子嗣呢?”
“如果是臣子的话,那他们为什么要称呼他为父亲呢,如果是儿子的话,但帝皇的表现在很多时候又并不像是一位父亲:你知道有多少原体受困于这样的问题么?”
“帝皇也同样受困于此。”
猎户座笑着插了一句嘴。
“所以,他才会默许我们母亲这种占便宜的取巧方式。”
“最起码,当我们的母亲在和帝皇相处时,不会处于一个尴尬的处境,两人对彼此的角色都有一个最基础的认知,能够在预期之内的范围里交流与交易。”
“所以,我的母亲才会偶尔自称为帝皇孝顺的女儿。”
“是啊,每当这个时候,就意味着她需要向帝皇索取什么了:因此她会提前给自己下暗示,要求自己将角色定位定在女儿这一面上,毕竟面对帝皇那样的角色的时候,即使是我们的母亲,也是需要长期的准备与自我暗示的。”
室女座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掌中的酒杯,安静的目睹着那些鲜红的酒水摇晃成漩涡。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她设计我们的一个初衷吧,毕竟如此扭曲的关系所带来的压力,总是需要另一个发泄口的:破晓者们对她的崇拜实在是太狂热了,让她无法完全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
“所以,我们这些女儿反而能让她体会到亲情的平凡与珍贵。”
“也就是说,我们相当于她的基因原体么?”
蛇夫座前倾着身子,将两条胳臂放在了桌面上,她的问题让剩下的三位星辰侍女沉思了一下,但是很快,三个人便依次的,郑重的摇了摇头。
“不完全是。”
猎户座嘲讽的笑了一下。
“怎么说?”
“毕竟我们是有母亲的:基因原体怎么会有母亲呢?”
“是啊,基因原体明明是不需要母亲的,两者是完全不相容的:你看他们对于有母亲的那个,是多么的排斥啊。”
#罪恶的笑声#
“那你们说,为什么基因原体不需要母亲,却往往都会有一个父亲呢:而且往往都会是一个很糟糕的父亲,即使是好父亲。一般来说也很快就会死掉。”
“这还不简单。”
室女座歪着脑袋。
“原体们没有母亲,那是因为他们的人生中真的不会有母亲,而原体们有一个很糟糕的父亲,那是因为他们的人生中,真的会有一个很糟糕的父亲。”
“那好父亲为什么要死去呢?”
“好父亲不死的话,他们又怎么会去跟随那个糟糕的父亲呐?”
#再次响起的罪恶笑声#
“不过说真的:帝皇明明让原体们称呼他为父亲,但他的行为却不像是一位父亲,又或者说像是一位非常糟糕的父亲,你们说他的这种行为这算是一种欺骗吗?”
“我觉得这不算是欺骗。”
猎户座郑重的点了点头。
“是啊:我们一般把这种行为叫做保险赔偿金。”
“父爱保险?”
“孤儿保险:保证基因原体们不会是事实上的孤儿,但是他们活的像不像是一群孤儿,恐怕就不在理赔范围之内了。”
“但每一个基因原体都有一群自己的子嗣:这又算什么?”
“……”
“孤儿院?”
#再糟糕不过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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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摩根推开房门的时候,她看到了她的四个女儿,就坐在那里笑成了一团。
摩根的女儿们甚至没有第一时间从自己的椅子上站起,来迎接她们的母亲:当然,摩根也并不希望她们这么做,那会让她以自认为的母亲身份有种微妙的脱离感。
因此,在有些惊慌的星辰侍女们行动之前,阿瓦隆之主便挥了挥手,示意她们继续坐下:在她来到了会议桌旁的时候,摩根照例的在室女座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但很快她就发现,这种行为吸引到了三股幽怨的目光,于是,她不得不再用三个计划之外的额头吻,来抵消其他女儿的幽怨。
水还是要端平的,作为养育者她必须要一视同仁:尤其是在其他子嗣都在场的情况下。
这样的小智慧显然让会议桌旁的气氛缓和了下来,星辰侍女们收敛起了刚才的散漫,一个个的坐直了身子,接过了母亲分别递过来的数据板,然后点开了上面的信息储存模组,琳琅满目的数据需要大概三十秒的时间,才能让各位星辰侍女完全的浏览完毕。
而在三十秒后,略微闭目养神的摩根睁开了眼睛。
会议开始了。
【总的来说,我们的这次会议只有一个主要的议题:其他的议题都只是附加品。】
阿瓦隆之主的手指弯曲,敲了敲会议桌的桌面。
【我的女儿们,我想我们是时候确认一下,整个破晓者军团的组织结构,以及它与远东边疆的相处模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