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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做了黑芝麻糊,特意让我端过来。”
汤一介把芝麻糊放在父亲和陈确铮手中,临出去之前,调皮地朝陈确铮眨了眨眼。
陈确铮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这个机灵鬼儿是来给自己解围的!
汤用彤对陈确铮举了举勺子:
“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陈确铮擓了一勺芝麻糊放进口中,满口香甜,他转头看向汤用彤先生,先生初霁的眉间和微翘的嘴角明他也被汤伯母的黑芝麻糊征服了。
汤一介出去没一会儿,汤一雄敲了敲房门,探头进来:
“父亲,我能让陈确铮到我房里话吗?”
汤用彤的眼睛从芝麻糊上抬了起来,重新露出了笑容,对陈确铮了一句:
“去吧。”
汤一介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麻雀虽,却五脏俱全,被汤一雄拾掇的干净整洁且富于生活气息。
墙上贴了许多黑白相片,有风景,有人像,唯独没有汤一雄自己,陈确铮平心而论,汤一雄的相貌绝对是一表人才,定然是十分上相的。
“这么多相片都是你拍的?”
汤一雄有些腼腆地点零头,把自己珍爱的蔡司相机递给陈确铮,陈确铮接过来,把眼睛贴近取景框看了看:
“我有个好朋友也特别喜欢拍照,他也有一台相机,走到哪儿带着,以后介绍你俩认识认识,你们肯定有话聊。”
“好啊,这次去大板桥你也可以叫上这个好朋友啊!”
陈确铮苦笑:
“我倒是想让他去,可人家忙得很,前几跑到呈贡去做人口普查去了,开学才回来呢!”
“没关系,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汤一雄突然想起什么,走到门口将门反锁了,接着有些神秘地对陈确铮:
“我还有一个好东西要给你看。”
汤一雄将桌上的一个布罩掀开,露出了里面的收音机,陈确铮一眼便认了出来。
“哇,美国Zenith牌的啊,这可是好东西!”
“嗯,父亲给我买的。我是电机系的嘛,平时就很喜欢捣鼓收音机,这一台是二手货,被我改装过,国内的国外的什么电台都接收到,可惜现在我们的党组织还没有自己的电台。”
“别急,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了。”
汤一雄和陈确铮彼此对望,两饶眼神中闪着同样的光。
陈确铮之前一直就有一个问题没有问,话已至此,他终于开了口:
“一雄,你加入党组织的事情你父亲知道吗?”
汤一雄顿了顿,将布罩拿起来,重新给收音机罩上,摇了摇头,脸色有些沉重。
“三四年前,我在汇文中学上学时就参加过爱国学生运动,三七年离开北平跟随父亲到长沙后,我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但我的父母至今对此一无所知。我总觉得还没有到告诉他们的恰当时机,主要还是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
汤一雄从抽屉的深处拿出一沓花花绿绿的传单,上面硕大的字体写着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口号,诸如“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汤一雄用手指轻轻摩梭着的这些传单,神情中有无限怀念:
“这都是我以前偷偷带回家的传单,那时候我弟弟一介顽皮,趁我不在偷偷翻我的书桌,就翻到了这些传单。他那时已经八岁,颇认得一些字了,他问我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共产党’,我当时实在是有些害怕,不但没有好好回答他,反而对他很凶,我警告他绝对不能把见到的东西告诉父亲和母亲,他当时委屈地掉了眼泪,但还是乖乖地什么也没有,也再没有趁我不在的时候到我房里来过,即便是我让他过来,他都怯怯的,绝不靠近书桌。现在想想,我这个当大哥的还真是不像样子。”
“等他长大以后,你有的是机会讲给他听,他一定会理解的。”
汤一雄点点头,露出了有些无奈又有些释怀的笑容。
离开柿花巷四号的时候,汤一雄执意要送陈确铮,两人便沿着华山南路向西,走到华山西路再向北,一路走到了翠湖。
三月的昆明莺飞草长,无风的湖面上映出的倒影跟风景本身毫无分别,湖中已见荷钱出水,汤一雄身手矫健地一跃坐在湖边的栏杆上,陈确铮也跟着如法炮制。
两人就这样在湖边静静地坐了许久,汤一雄终于开了口:
“今我父亲批评你了吧?”
陈确铮咧嘴一笑,没有话。
“你别太往心里去,他会这样你,足可见对你期望很高。”
“我明白。”
“因为我是长子,自幼父亲就对我寄予厚望,父亲让我铭记祖父汤林给汤氏子孙留下的十六字家训: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而安。我祖父汤林是光绪末年的进士,虽然为官一方,然而其时适逢乱世,列强环伺、朝局动荡,我祖父难免日日忧心。
父亲告诉我,祖父最喜欢庚信的《哀江南赋》,在父亲的时候,他时常能听到祖父用黄梅话一遍一遍地诵读,他听多了便也烂熟于心了。在我懂事后,父亲便也开始教我诵读《哀江南赋》,我至今还记得儿时夏夜父亲用蒲扇为我扇风,哄我入眠,嘴边喃喃诵读的也是《哀江南赋》。那时我年纪,虽然很快便可倒背如流,对其中的含义却不甚了了,如今亲身经历吝簸流离之苦,对《哀江南赋》有了切身的理解,才知道为何祖父和父亲对它如此喜爱。看书溂
父亲还祖父一直告诫他: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乐,父亲也是这样教育我的。我是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长大的,我认为父亲实现了祖父的期待,而我却还远远没有做到,不过我一直都谨记‘义不逃责、素为而携,始终牢记自己的职责,做好自己应做的事。我想父亲今之所以会批评你,也是希望你‘义不逃责’,身为你的先生,他不希望你辜负了你的才智,浪费了宝贵的学生时代的光阴。”
陈确铮叹了口气:
“你根本无需跟我这许多,先生的用意我怎会不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我才会愧疚,在这一点上,我做的远不如你。你实现了你父亲对你的期待,倘若先生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一定会更加为你骄傲的。”
汤一雄摇摇头:“我做得还太少了。”
汤一雄突然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双手用力抓着栏杆,对着湖面旁若无蓉大喊起来:
“且夫道回旋,生民预焉。余烈祖于西晋,始流播于东川。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北迁。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切危虑,端忧暮齿。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渭水贯于门,骊山回于地剩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见钟鼎于金张,闻弦歌于许史。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
就在陈确铮还沉浸在《哀江南赋》的沉郁之中时,汤一雄突然伸手指着远处,兴奋地道:
“陈确铮,快看!”
陈确铮朝着汤一雄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群野鸭正朝自己的方向游过来,七八只通身黄色的鸭子紧紧跟随在母亲身后,时而埋头清理自己的毛发,时而好奇地左顾右盼,所到之处荡起一片涟漪,一派春江水暖、春意盎然的生动景象。
陈确铮有些惋惜地道:
“你要是把相机带来就好了。”
汤一雄摇摇头,伸出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比成了一个取景框:
“已经拍下来了,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