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一只刚刚睡醒的猛兽,冲著猎物懒懒打了个哈欠。
峒曲王叔抬头看那座上之人。几年不见,王者的威严华贵之气已在他身上生了根,当年险些死於非命的小孩儿如今已是睽睽天下的豪雄。
忽然明白,叔侄二人之间,早已该做个了断。这个侄儿能忍到今天,看来已是极限。
峒曲王叔手指曲起,关节发白,握紧腰间的佩剑。
他猜得不错,庆泽今日,的确是要他来做了断的。二人之间的一段宿怨,谁也不会忘。
庆泽自幼便深得父王宠爱,十岁被立为储君。十二岁时生了场怪病,体弱无比,後来终於查出是中了一种慢性毒药。下毒的是先王的长子,庆泽的大哥,自然是为了储君之争。先王贬去长子的王子身份,逐出王宫。庆泽十八岁大婚,娶妻松岩王族之女宁好,却在这时从同母异父哥哥岩狩那里得知,被贬的大哥被峒曲王叔悄悄养在岩京民间。庆泽从此开始怀疑王叔。二十岁登基,先王留下诏书,果然要王叔拿了免死诏做辅政大臣。庆泽不动声色,却暗中安排淮中霆与回良架空他,接著下旨要他回峒曲养老。当时先王还有其他三子,庆泽为防止他们与王叔勾结,先後找机会命青龙一一暗杀。王叔本想把持国政,不料变相被贬,心中暴怒之时又听说暗中养著的先王长子暴毙。他虽然脾气火爆脚快於脑,可毕竟是个滚打多年的,消息一到立刻明白缘由,心底不由怯了怯。而他与庆泽的这次较量,最终溃败於他的这一怯。
最後,他选择以退为进,回峒曲慢慢扶植势力,目标依然是庆泽。
这一晃,七年便过去了。
七年前没能赢他,七年後呢?
庆泽嘴角擒著一丝笑,手指一下下敲著软塌的木质边缘,清脆的一声声“嗒、嗒”充斥著仿佛与世隔绝的大厅。
苍啷一声响!剑出鞘,瞬间一片紫电清霜。
峒曲王叔大喝道:“来吧!”剑尖轻颤,直指座上庆泽。
庆泽没有动。
峒曲王叔大喝著向他冲去,眼看便要直刺庆泽心脏!
当的一声,剑被人用刀劈向一边,力道之大使得峒曲王叔咕咚一声跌在了庆泽脚下的地上。是白虎,他其实一直在峒曲王背後盯著。可惜他的注意力在庆泽身上。
同时门口传来半声尖叫。
庆泽抬眼,看见刚刚回来的风月捂著嘴站在门口。
庆泽皱眉,吓著他了。
不等庆泽站起来接他,里面跑出来几个人,正是回良他们。气喘吁吁地看到这一幕,皆是目瞪口呆。
还是淮中霆反应快,喝道:“峒曲王!你竟敢前来刺杀大王,反了麽!”
“快来人!”回良也开始高声喊:“峒曲王反了!快来保护大王!”
伏在地上的峒曲王叔绝望的闭上眼。
七年後,他依然溃败,败於自己的脚快於脑。
被五花大绑之後,他抬起眼来想说什麽,却瞪大了眼睛。
庆泽怀中抱著一个少年,冰肌玉肤绝色倾城。他瞪视半晌,忽然放声大笑:“好个美人儿!可惜我的好侄儿,你难道忘了十二岁时中的慢性毒药了麽?你可知道,那毒药,就是你怀中美人亲手交到我手中的!美人儿,当年你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是不是当时就打算好日後要看上我侄儿了?哈哈哈……”
众人大惊。
庆泽怀中的风月几乎窒息,刚才那一幕著实吓坏了他,然而现在这个消息和剑尖对著庆泽心脏一样可怕!
庆泽眼中精光暴涨,冰刀般的目光射向峒曲王。风月颤抖一阵,从他怀中抬头,杏瞳水润黑亮,强装的镇定掩不住满眼的惊恐。
青龙手心是冷汗,问道:“大王,人押到哪里?”他声音不大,却足以打碎满屋子寂静无声的猜疑。
“地牢!”庆泽冷冷道:“把他的亲兵尸体都放进去,陪著他!”
“好侄儿,你挑的美人真好!哈哈哈……”峒曲王大笑著,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卫拖了出去。
接下来,气氛很诡异。众人其实都不知道风月来历,以为是大王从出
宫民间物色来的美人,不料今天听到了不得的消息!
庆泽不看他们,却道:“月儿,告诉他们你多大了。”
“十七。”风月脱口而出。
内朝台阁们恍然大悟,纷纷暗骂自己笨!他明明就是个翩翩美少年,大王十二岁那年他只有两岁,还不会跑呢!峒曲王绝望之时反咬一口,怎麽能信?
次日庆泽下旨,峒曲王持剑行刺昊王,斩立决,诛其门,家产抄入国库。
朝野震撼,有老臣道:“峒曲王叔有先王所赐免死诏书,罪虽当斩,却不能斩。”
庆泽怒道:“当斩不能斩,是什麽道理!先王在世时,从未提
过什麽免死诏书!”言下之意,他那诏书乃是伪造。於是朝中再无人敢言。
庆泽又下旨,将峒曲收回,置为郡县,永不分封。
此後,昊国各处的降侯或者获罪被诛,或者被贬,消亡殆尽。庆泽将他们的封地部收回广置郡县,释放奴仆奖励农耕以便充盈国库。到了第二年的秋天,昊国成为松岩王朝唯一一个国内无封地的纯郡县制国家,这是後话,暂且不提。
其实庆泽的本意是拿王叔开刀削封地置郡县。昊国所有侯王封地,就数峒曲最大最强,先解决了他,那些小侯们便好收拾了。若是先从小地方动手,怕这个向来异心的峒曲王会联合小侯们滋事,到时就算拿下他们,国力也是元气大伤。是以先做掉峒曲,即可震慑诸位侯王,又消了多年心头隐患,一石二鸟。
不料无意之中,峒曲王竟将那陈年旧账给翻了出来!那消息真真让人惊诧非常,更成了风月心中一块突兀的阴影。无双这个名字,从一个不愿提起却还可以隐忍的忌讳,变成一根扎在咽喉吐不出的碎骨。风月一夜难以成眠,於是庆泽果断的来了个斩立决,以死灭其口。
夜色浓,风月紧紧贴著温热强健的胸膛,微闭著眼。
庆泽知他心神不宁,便牢牢抱了他道:“你又不是无双,不必为他做过的事情忧心!”
风月不语,庆泽亲亲他说:“我只知道我的月儿才是天下无双的!”
岩京,松岩王宫。
朱雀两个指头捏著一小片帛书,对著太阳举得高高的,眯眼自言自语道:“大王也真是的,啧啧,满门抄斩,连个小婴儿都没放过……还是一如既往的心狠手辣啊。也不怕吓著身边的小东西!”
“哼!”岩狩冷哼道:“还能吓著谁?要是死这麽些个人就能吓著无双,那猫就能被耗子吓死了!”
朱雀歪头看他,笑道:“我说,要是他根本就不是无双,你怎麽说?”
岩狩一愣,摇头道:“不可能!我亲眼看过……”
“可是我能肯定他不是无双。”朱雀放下帛书,迎著太阳闭上眼,慢慢道:“虽然只见了他一次,但是他们不一样。我能肯定,他决不是无双!”
岩狩撇撇嘴:“不用装神弄鬼来哄我,我可不信你那一套!”
朱雀慢慢张开眼,冲他一笑,问:“那你究竟要对他怎样?派人暗中散布消息,揭露他的身份,逼迫我家大王杀了他?”
岩狩不答,转过身去取茶来喝。
“我原以为你是个脱俗之人,没想到……”朱雀小小的脸上爬满失望道:“你也不过是个俗人!也是俗到为了得到我家大王,一切恶俗手段都能用的大俗人!这样的话,你跟大王以前後宫里那些终日争宠的妃子们有什麽区别了?”
“谁说我要那麽做了!”岩狩忍无可忍,回头吼道:“我要让他不得过,还用等到现在?你竟然敢将我和那些俗劣之人相提并论!说,你是不是活腻了!”
朱雀却甜甜一笑道:“原来是我误会你啦!我跟你赔礼就是了嘛~~呐,我就知道,那麽恶俗的事情,你怎麽肯做!”岩狩生平最恨的,就是“俗气”二字。朱雀深谙他的脾性,常以此相激达成某些个小小阴谋。
“不过,我家大王这次一定会对你这个哥哥感恩戴德的。”朱雀走到他身边,脸上的笑容能腻死只蜂蜜,“毕竟能让黎姜点头答应不轻易动武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我家大王也好有个时间准备!”他竟然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嘴里喊著:“陛下好了不起哦~~~”
岩狩倨傲的仰著脸,从他身边施施然走过。
几日後,终於有了令人振奋的事情。
庆泽正在与台阁们议事,见风月急急忙忙跑进来,脸上笑逐颜开。
风月冲进议事厅,叫道:“庆泽庆泽,成功了成功了!”他跑得太慌张,险些被衣服下摆绊了一跤,幸亏庆泽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抱进怀里,见郁郁了好几天的人终於高兴起来,庆泽精神也松下来,
听见风月兴奋地叫道:“你看!纸!这就是纸!终於让我们给造出来了!弄坏了那麽多次,总算成功了!”
庆泽虽听他常常唠叨什麽纸的,却因从没见过并不知晓纸为何物,只知道他手里这一卷又白又薄的东西能让他的小月儿高兴起来,便也笑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这样吧,”他朝台阁们点了点头道:“晚上都留下,本王宴请诸位,算是为月儿庆祝庆祝!”
风月见他对纸并不感兴趣,便挣脱怀抱跳下地来,走到桌前将白纸铺好,举起毛笔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松木浆的纸质,柔韧性极其好,墨迹留驻於纸上,很快便风干,没有任何湮露。
庆泽与诸位台阁这才感兴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