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掖庭里住了大约有一个月,等着军队清点梁宫里剩余有价值的东西,等着他们的铁蹄,踏过长安城的每一寸土地。
每一日都被关在屋中,窗户也被人用木板钉上,暗无天日。
没有人同她们说话,只是一日两次,会有人送饭过来。观若便是靠着这个,在床板上用她的发钗刻下印记,记住了日子。这一段时间,比前生久的多了。
梁宫几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梁帝不在这里,带走了无数的财宝,再让大量的军队驻守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她们要往河东郡走,准确的说,是作为俘虏,被押送到河东郡去。再后来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因为前生快走到河东郡的时候,眉瑾带着她逃了出去。
她可以等一等,等她再遇到眉瑾的时候。这一次她走到云蔚山,不会再那样傻傻的住在山间不知道原本属于谁的小屋里面了。
大部分的宫女和内侍都被留在了梁宫里,也有一些跟着他们一起走,做的还是服侍人的活计,不过已不是服侍她们这些被俘虏来的妃子。
白日里赶路的时候,她们可以坐车,这只是怕她们拖慢了行军的速度,或是生了病,将来他们不能拿她们换一个好价钱。
到了夜里,或是平日停下来休整的时候,她们也要做如寻常宫人一样的活计。
只有少数人是例外,比如颖妃严氏,昭容钱氏。因为她们出身的家族和李家,或是晏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她们被奉为座上宾,会在将来的某一日作为一件用以示好的礼物,被归还到她们的家族所在的地方。那一日李玄耀所说的她们的“用处”,也包含这一种。
观若是没有家人了的。在她进宫之后不久,她的父亲就因为醉酒看不清路,跌进河里淹死了。他已是她仅剩的亲人。
所以她前生才会把梁帝,所谓的“李三哥”,甚至是后来不辞而别的眉瑾看的那样重要,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们。他们于她而言就像是海上的浮木,她是溺水之人。
她原本出身就贫贱,军营之中需要她做的活计,她醒过来之前又在云蔚山做了许久,并不觉得为难,只是右手受了伤,洗了半日的衣裳,还是觉得有些累了。也只是累而已。
前生她在宫中被养的娇气,再做这些事,曾偷偷哭过,幸而今生已经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到了夜间,她会和另外一个女俘住在一起,眉瑾就是在这时候和她相识的。可今生,她在狭小的营帐中焦急等来的,却并不是眉瑾。
“吕婕妤?”
不过短短几日,吕婕妤已经憔悴了不少,四肢都纤细。如今穿着与她一样的粗布麻衣,除却腹部,袖管与裤管都是空空荡荡的。
若是她没有记错,她应该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也不知道他们才逼着她做了什么,她才走进营帐,竟是一副要摔倒的样子。
观若连忙站起来把她扶住了,“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她像是想把她推开,手上却没有力气。
观若扶着她坐下,她休息了好一会儿,开口却要伤人,“若不是你这个贱人,陛下怎会不带着本宫一起走,本宫如今……如今……”
观若方才关心她的心便冷下去,不再理会她。她前生便是再傻,也不会如她今日一般看不清楚形势。她只是整理着自己的床铺,准备早些休息。
今日她没有见到眉瑾,也不知道她是去了哪里。今生的变数有些多,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寻到她。
若是没有眉瑾,她又应当怎样逃出去。
她闭上眼想休息,另一边吕婕妤却不肯消停。她应当是贵族出身,从小到大,只怕真连怎样整理床铺都不知道,总是发出声音来,甚至差点碰倒了油灯。
也不知她又弄落了什么,吃力的弯下腰去捡。
观若听见动静,到底有几分不忍得。连她这样吃惯了苦的人,骤然又落回这里,都觉得有些吃力,更何况她还怀着孩子。
她没有说话,站起来默默的替她做完了一切。并不是为了同她友好相处,只是想让这里早些安静下来,可以吹熄了油灯休息。
今日只是第一日,随着体力的消耗,接下来的日子会一日比一日漫长。
也为了她难得的能够施舍给比她更弱的人的那一点怜悯。
观若背对着吕婕妤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愿想。休息的时候便该好好休息,明日她会有很多的时间思考。
吕婕妤却仍然不想成全她。她开口问她,“那一日在昭台宫里,陛下和你在做什么?”
观若睁开眼。
这是她永不愿再回忆的事情,而此时吕婕妤说来,却还是含了微微的醋意。她差点忘了,其实吕婕妤也还很年轻,不过比她大上两三岁而已。
吴地进上来的美人,怀了身孕,以为自己的青云之路才刚刚开始。梁帝年过四旬,膝下却没有一个皇子。
观若不想回答她,暗夜里她听见有人走动的声响,在她的床边停下。一下,一下,一下的戳着她的背。
“若是你不告诉我,你今夜就别想睡觉。”
观若很想说,若真是如此,真正吃亏的也不过是她而已,她毕竟要比她更弱。方才自己会帮她,是出于她对她的怜悯。而所有的怜悯,都是居高临下的。
可观若也知道良好的休息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她不能跟这个向来养尊处优的小娘子一起发疯。
“没有做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微微的沙哑。脖颈上的痕迹还没有尽褪,她的声音也没有恢复。
眼前又燃起了无尽的大火,吞噬她的不是大火,是那条如雪花一般洁白的白绫。
“他用白绫勒住了我。”她说的很简单,可就是这几个字,也让她睫毛轻颤,条件反射一般无声的落下几滴泪来。
吕婕妤没有说话。观若又听见了轻轻的声响,她在离她远去。
她实在很想休息了,吕婕妤却又开了口,“他也赐了白绫给我们,德妃娘娘,颖妃姐姐,我们每个人都有。”
“是德妃娘娘先违抗了旨意,拔剑杀了来传旨的内侍,那个内侍的血染在白绫上,我目睹了这个场景,每天都在做噩梦。”
她轻轻的啜泣了一阵,才继续往下说,“他们说陛下在昭台宫,我们就往昭台宫走。到了宫门前,我才知道原来你在里面。”
“那么多人在宫门前哭求,他都没有开门,见一见我们。我是真的傻,到那时候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以为他是为了你,他只要一个你,所以才要我们死。”
她说她自己傻,其实观若何尝不是。要他把白绫绕在她脖颈上,她怎样哭求挣扎他都不肯停手,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是真的没有爱过她。
或许也有一点点,三年的日日夜夜,于她而言每一刻都是真切的,但他终究更爱自己。
“我们在宫门前哭求,他不曾理会。便是其他的内侍见我们抗旨,想再向他求一道旨意,他都不肯见。也是德妃娘娘反应过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可惜已来不及了。”
话说到后来,又带上了难以掩饰的怨恨,“殷观若,若不是你,也许陛下是有时间从容安排,带着我走的。”
观若很想说,他才不会呢。若他还能有时间从容安排,他真正应该要带走的也是自己才对。
他毕竟是那样宠爱过她的,用了三年的时间来雕琢她,即便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雀鸟,他对她也应该是有情的。未必是多少的爱,而是朝夕相处而生的情。
但他选择了杀死自己,让她成为他生命里一件短暂的点缀。
这是不是在那个情境下自己于他的用处,尽管她是不能明白他这样做的意义的。
也许是吕婕妤终于累了,她终于还给观若一片安静。
夜已经很深了,她以为自己能很快的睡着,但是她居然没有。寂夜里忽而传来了几声尖利的声音,挠在她心上。
观若本来以为只是夜枭的声音,夜越静,听的也就愈加清楚。
是女子痛苦的尖叫声,混合着男子肆无忌惮的笑声。
吕婕妤忽而也笑起来,笑声汇聚成怨毒的声音,“殷观若,你也会有这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