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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总约莫有二三十号人,多饰幞头,身着圆领袍衫、系革带、穿长靿靴,唯有一人略显格格不入,端是一派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气度,脸上却趴着条血淋淋的伤痕,从眉骨至颌部,几乎将半张脸的容貌都毁去了。
此城已近西南,远不如国都热闹,可供往来商客打尖住宿的客栈仅此一间,匾上挥毫“笑迎八方客,广结天下缘”,店小二点头哈腰地引客入座,数着人头,觉得似乎少了一个,扭头见是那面庞覆伤之人俯在柜前,说:“掌柜的,你们这招人?”
掌柜瞧着他的脸欲言又止,洛肴见其犹豫,也懒得强求,恰巧此刻一壮汉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哑着嗓门就讨酒。
“爷,这位爷,酒水今日售罄了,要不您改日再来?”店小二试图将人请走,洛肴看那掌柜神情,想来是知道这人兜里没几个子,掏不出一壶酒钱。
“没酒还做哪门子生意?”壮汉醉醺醺的,神志恍惚,气力却大,将柜台拍得梆梆响,“看不起我?”
掌柜面露难色,洛肴眼珠子一转,勾上壮汉肩膀,旋即拎着人一拽一拖,送了壮汉一出“王八翻身翻不过,四脚朝天蹬”的好戏,在一片叫嚷声中挥散浮尘,回身朝掌柜笑眯眯道:
“招人吗?”
由此,洛肴在这客栈暂定下来。边陲小城其实没甚趣味,有客来就堆起笑颜胡天侃地,没客来就如寄隐孤山下,观雨雪霏霏。
青山有思,白鹤忘机,倒也安然。
小孩挠着脸,黝黑眸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问:“为什么砍你?”
“又不是所有人都出身名门正派,欲于江湖立足,打打杀杀受个伤皆为常事。”
洛肴将混迹绿林打磨剑胆之经历一笔带过,一过就是求而不得的四载。纵使他对青竹说要“再续前缘”,可一介名不见经传、门派都没有的鬼修,连却月观的门槛都碰不到,自然依旧形同陌路。
他从兜里摸出根糖人,往那小孩眼前一晃,“瞧你这身打扮,想来合该是仙道中人,怎么——”
话还没说完,小孩就已抢答道:“对!沈珺同我是去参加昆仑论道会的。”说着勾起手指,“却月观向来是派两位弟子,经法考核榜首和剑道考核榜首,你猜为什么这回只有沈珺?猜不到吧!因为两个榜首都是他哦。”
洛肴好笑地多看了他两眼,心觉此小孩不太聪明,黏着小孩视线的糖人又是一摇,“那你呢,跟着他做什么?”
小孩摇头晃脑道:“我可是关系户,我爹特意让沈珺带着我见世面。”
洛肴浑不在意道有何世面可见的,小孩双手比划了个三角尖尖,“昆仑!飘起雪来能没过我头顶,可比升州那毛毛雨般的冰碴子有意思多了,你去过么?”
余光内的人依然端坐,衣绣楠竹,青丝如瀑,正怡然斟茶。而他一手支颐,蹲在地上数蚂蚁,“没那荣幸,不过我先前有个朋友倒是曾提及,可惜后来失约了。”
小孩支吾两声,说:“不去也挺好,这半月走得我腿都要断成四截——我怎么觉着你这糖人颜色不正宗,让我帮你尝尝?”
语罢心满意足地撕开糯米纸,倒像剥层半透明的雪。凡间有记朝圣之礼,传闻是神明呼召、灵性唤醒的过程,信徒一步一叩首,涤净尘嚣。
通往昆仑的长途,是属于修真者的朝圣,禁御剑、禁传送,要靠双足登雪峰,过天门,至云阶月地,瑶池浮槎,回首方见三十六重天千仞,一片零钟碎梵。
而此地,则是自升州向昆仑的必经之路。
洛肴站起身,指间铜板一弹,叮铛响中掺杂雨滴,店内的交谈声也如蒙在云雾里模糊不清。旁人到雪山脚下是出尘避世,他到雪山脚下是守株待兔,也不知算不算奇葩轶事。
可追随沈珺的步伐如此之久,眼下终于逮到了人,却又罕见变得踟蹰,仿佛一瞬间回到幼年初见。
在那株因风而舞的古槐树下,沈珺于一众嘘寒问暖间冷漠又平淡地看着他,哪怕叶隙疏光细碎,都像身披了件鹤色的氅。
而落在他身上的是浓灰的影,简直要将身躯淹没。
似乎无论如何开口,叙旧或是重识,都隔着云泥之别。
洛肴有些郁闷的情绪堵在胸腔,心想走一步看一步罢,打算等续茶时去混下脸熟,此刻小腿处一阵温软,狸奴扒拉着他伸了个懒腰。
“这只猫叫招财,那只狗叫进宝。”洛肴言及此,突然隐含狡黠地调转话头,“诶,小孩,想不想听招财的故事?”
他说这边陲小城人烟稀少,尤其立秋过后,气温骤降,入夜连官路都打霜,没了来往的商客小贩,几乎是座孤城。
天气凉,家家户户闭门都早,偌大的客栈数层楼,唯有掌柜、店小二与他三人。
店里要做晚间生意,便不落锁,那夜寒风萧萧,似要降雪,掌柜的在拨珠记账,店小二正擦桌台,他便掌灯上楼检查房内窗户,以免潲溅的雨雪将床铺沾湿。
木制的楼梯已有些年头,踩上去吱呀吱呀响,渐渐盖过了底下掌柜和店小二的谈话声。
长廊昏暗死寂,两侧屋门或开或掩,唯有豆大的烛火幽幽放亮,他走在廊中,忽闻轻悠悠似有若无的叹息。
他回头一看,有个影子静立身后,一阵阴风吹过,蜡烛突地就灭了。
小孩呆举着糖人,咽了下唾沫,声音发颤地问:“然、然后呢?”
洛肴说:“我艺高人胆大,摸黑将窗扇锁紧便下楼去。”
下了楼,掌柜的同店小二已温好酒,招呼他“过来坐”,桌上却摆着四副碗筷,他甚是奇怪,暗想为何多拿一副,可掌柜与小二全然没察觉似的,皆是闭口不谈。
再四下转目,店里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
他问:“怎么关门了?”
掌柜答:“风太大,先关上。”
说罢,在四只碗内满上酒,与店小二浅碰,仰头饮尽,感喟一声,侧目道:“你为何不喝?”
他看着那第四盏酒。“等人?”
掌柜忽尔展开笑颜,说:“对,等人。”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咚、咚、咚”,三下,沉沉回荡在安静的客栈中。
三人一齐看向门口,掌柜的放下酒盏,唤他去开门。门窗都紧闭着,却仍有细小的气流蹿过皮肤,阴森森的,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缓缓走到门前,猛地拉开门。
店外空无一人,长街被昏暗夜色笼罩,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屋里的烛光闪烁不定。
视野里突有动影一闪而过,他不由呼吸微窒,定睛仔细去看,才发现是不知何处奔出的狸奴,毛色漆黑,仅能看清两只眼睛。
他心弦稍松,身后传来掌柜低沉的嗓音:“你还不知道,我们店里曾吊死过人。是一个女人,死状凄惨,被剥下了皮,浑身鲜血淋漓。许是咒怨作祟,黑红的水一直在流,怎么也流不尽...”
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