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记住【宝书网】 lzbao.net,更新快,无弹窗!
日临盆诞下一子,然而却有蓐劳之征。下人面露焦色,琅玕卫自也不例外。廊上、厢房、书斋,男人踱了不知许多步,心擂如鼓。
走回书斋里,琅玕卫也坐立难安,婴孩虽于几个时辰前已产得,然而极孱弱,夫人也生死难卜,正由稳婆、医师救治。他强作镇定,拾起一卷兵书来看,个个字都像蚂蚁般在眼前爬,仿佛能一直爬到他心里。正当此时,有人忽而叩响了槅扇。
“怎么了?”琅玕卫猛然推开槅扇,以为是仆侍前来,却兀然一怔。
门外倚着一个人影,头戴风帽,银面盖住了面容,一袭水漉漉的漆黑披风,仿佛已与夜色融为一体。那人抬起眼,与琅玕卫四目相接。
那一刹,琅玕卫的心仿佛停跳了一下。这时的他尚不知晓,这位不速之客的来访将改变他的一生。那人怀里抱着一位婴孩,正在微弱地啼哭。而那银面人将婴孩向他递出,恳切沉重,如手捧一份诏书。
“在下天符卫,叩见琅玕卫大人。”
银面人低头道,他的手在颤抖,他穿过桃源石门千百回,早已知晓一切已成终局。自己时日无多,如扑火飞蛾,一次次奔向仙山覆亡的末路。
然而他心中仍存一线希望,蓬莱现时虽处于长夜,可终有一日将迎来破晓明光。这婴孩便是一粒火种,是还未生光的太阳。
滂沱大雨里,天符卫向琅玕卫屈膝而跪,颤声道:
“恳请大人护卫这位……白帝之子。”
————
在那夜以后,天符卫便淹留于这世界。
他寻机逃出过桃源石门,但那门后的世界更是一如既往地教人心灰意冷。于是他知晓自己性命危浅,不可再走马观花,而要钩深致远,一心扶助一位白帝。鬼使神差的,他又回到了此地,暗地里远望着那被他救下的年幼的白帝。
那婴孩被送入方府中,取名“方惊愚”。天符卫曾如鸹鸟般悄声栖落在碧琉璃瓦顶,窥视府中景况。他望见那孩子生来便似筋弱无骨,稍长几岁后便被仆侍打骂,心知这是在救出那婴孩的那一夜,昌意帝将触角扎入其身中,以“仙馔”之力将其身骨熔化所致。这孩子能在那夜之后活下来,本就是一个奇迹。天符卫未去搅扰他,因为这株幼苗需经风雨洗砺。
他时常回首往昔,只觉自己一事无成。不同时代的仙山的记忆、事迹交织在一处,已教一切成了一团乱麻。往事时而历历在目,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转着。
天符卫想,兴许是自己的限期将近了罢。
后来,天符卫来到地肺山畔,救下了十四年后的自己。他将那伤痕累累的、年弱的自己取了个新名儿:“楚狂”,携在身边教养。这时的他半边脸已被“仙馔”的黑脉腐蚀,宛若厉鬼,不得不以银面遮盖。楚狂遍体鳞伤,他也伤痕累累。
两人来到姑射山中,白日习射,夜里扒枝生火。二人坐于火堆边,天符卫望向楚狂,分明是同自己一样的模样,然而楚狂目光极冷冽,似浸透了霜雪。
天符卫伸手去摸了摸楚狂的脑门,那儿留着一个箭疤。他怜爱地问:
“痛么?”
楚狂抬眼看他,一双眼在火光里泛着晶光。“时而会痛,但已不打紧了。”
天符卫歉意地道:“是我医治得晚了,若是时候早些,指不定便不会教你受头风所困了。”
楚狂却摇头,面上露出僵涩的笑:“师父能救我,已是我万世之幸了。”沉默了片晌,他又道:
“旁人大抵只会对我坐视不理,这世上也仅有师父会来救我了。”
火光摇曳着,如飘翥的羽翼。天符卫神色黯然,他想,如若楚狂知晓一切,明白会救自己的只有他自己,楚狂又会如何作想?
前路无分毫希望,而这又是他生前最后能留下的一个时代。他穿过多次桃源石门,知晓方惊愚和楚狂是他见过的最渺弱的白帝和他自己:一人孱弱无骨,一人已变作疯痴之人。但他又觉得,往昔白帝常笑他规行矩步,若是备尝艰辛的楚狂指不定往后会比他走得更远;因楚狂是不受拘缚的人,未来可期。
于是寒夜的火堆边,他对楚狂道:
“总有一天你会明晓一切。我虽是一位过客,然而我去救你也好,授你箭术、带你去瀛洲也罢,一切皆是命中注定。你要回蓬莱去带一人出关,也是天定的。”
火光烧得愈发炽烈,一切都如梦似幻。楚狂咀嚼这些话,只觉难解,摇头道,“我听不懂,师父。您是说我是生是死,往后是荣是贱,都已经定好了么?您是要我随波逐流,安于现今么?”
“不。”他微笑道,伸手抚上了楚狂的脑袋。漆黑的穹窿之下,楚狂的眼中跃动着火光,那是行将燎原的星火。
“我希望你知晓这一切之后,仍能不屈从于天命。”
岁月如流,不知觉间,天符卫已陪伴楚狂数年。看着这个截然不同的、小小的自己渐而长大,那滋味确而十分奇妙。
他带楚狂去瀛洲,托如意卫授其箭术。他带楚狂结识瀛洲义军,事事都似在给楚狂铺后路。最后他与玉鸡卫厮杀,受伤甚重,勉力带楚狂上了蓬船。他看到一抹厚重的殷红自自己身下淌出,他明白,已到诀别之时了。
天符卫人事不省,待朦胧醒转时,却见蒙尘的天光里,楚狂跪坐于自己身边,抓着自己的手,哭叫不已,所有坚壳剥落,犹然一个脆弱的小孩儿。
楚狂流着泪与他道:“师父,咱们一起回蓬莱,好不好?”
天符卫苦笑着看他:“蓬莱……已不是曾为我故乡的那个蓬莱了。而今回去又有何用呢?”这话不错,他不论奔走多少次,皆回不到当初与白帝年少相识、打马游街,春意盎然的那个蓬莱了。
这时他失血甚多,浑身发冷,视界里也已一片漆黑。楚狂轻轻地道:“师父,外面的雨停了。从窗子里望出去,能望见很远很远的地方,能一直望到蓬莱呢。”他道:“现时透过那户牅,真能看到蓬莱么?”
楚狂说:“师父既看不见,我便拿嘴巴作画笔使了。我瞧见很多渔船在镇海门边进进出出,上头的铺头里有人烧饭哩。”
他神色恍惚,想起往时白帝曾带他微服私访,给船丁塞了些银钱,买了条乌榜船,他二人躺在船板上,眼眺拱月星河,随潮声入梦。天符卫轻声问:“再远一点,又是怎样的景色?”
“远一些有姑射山,有天吾水,风吹麦浪,鹰翔天野。”
他想起白帝曾兴冲冲地铺展舆图给他看,有声有色地讲外头的光景如何美不胜收,许诺终有一日要带他览遍天下。两位小少年的手紧紧交握,掌心里暖若春日。
于是他又问:“再远一些呢?”
“再远一些,便是蓬莱闾肆了,笙歌纷沓,水凼里鱼儿扑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