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隆庆六年,六月二十九。
李贽再次抵达社稷坛。
“请吧,李先生。”
田义拿着拂尘挥袖一指。
这年头,先生都快泛滥了。
朝堂上,哪一个不是国之栋梁,哪一个不是如鱼得水。
李贽深吸一口寒气,如奔赴刑场一般进到社稷坛内。
“臣国子监五经博士李贽,参见陛下。”
入朝为官的唯一好处,就是身上多了层官袍。
这到底是个官呐。
张居正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通过了。
现在拿着都察院左都御史之位的海瑞,才是让众人头疼的事情。
凡事就怕较真。
更何况还有这鱼肉士绅之美名的海瑞呢。
兵部尚书谭纶和这位老朋友闹的可不甚愉快。
有些事情只有做起来,才知道其中的艰涩困难。
“陛下,臣仔细考量之后,发现此事暂不可行。请陛下治臣狂悖之罪。”李贽五体投体,俯身倾耳以请。
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狂傲。
人确实在资质上有明显的差别。
更何况,要基于人类不同天赋和差距的基础上,系统性的编纂出一个合适所有人的修行之法。
朱翊钧早有预料,从蒲团上起身,抬手虚扶。
“卿何罪之有?天下大事没有一蹴而就的。通往胜利的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李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实在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不以为意:“当务之急,乃是遍求群贤,集思广益。”
适合普罗大众的修行之法,只有集合众多开宗立派的大师,化繁为简,化腐朽为神奇,方有所成。
普济众生的东西,说起来容易,但其实最困难。
李贽恢复了理智:“天下之士人心不古。使人介然有知,行于大道,而人皆好径,多寻自保,飞升避世,世哀而道微,是为失道。”
“此事,难,难,难。”
朱翊钧抓住李贽的袖袍,带着李贽一同走到窗边。
“爱卿,看看这大明江山吧。”
朱翊钧无时无刻不在聆听,这天下苍生的心声。
无数的人在崇拜他、怨恨于他、反对他、追随他、憎恶他。
人类潜意识的海洋,和朱翊钧的本体水乳交融。
充沛的情感海洋和无数的信息流发生碰撞。
在亚空间产生更大的回响和涟漪。
而现在。
朱翊钧将这种特殊的权柄和视角分享给了李贽。
李贽身子抖成筛糠,哆哆嗦嗦的跪倒在地。
他几乎被信息和情绪击垮了。
在最后时刻,皇帝将他捞了出来。
纯粹的灵光从李贽浑身上下逸散。
李贽艰难的抬起头来:“朝闻道夕可死,有今日之见,平生之愿足矣。此后,愿听候陛下差遣。”
朱翊钧继续说道:“好,朕名为钧,这是列祖列宗的大愿,期望着朕如圣王制驾驭天下,犹如制器之转钧也,朕一日不也不敢忘。”
“为了天下苍生,万万之众的命运。”
“先生敢不敢陪着朕做一件大事。”
李贽近乎本能的咽了咽喉咙:“陛下请讲。”
他已经有所预料,接下来听到的东西,是不可名状的东西。
朱翊钧右手握拳,无论顶盔掼甲的大汉将军,一袭白袍的钦天监修士,红装素裹的司礼监太监,皆在同一时刻放下手中事物,离开了这座祭坛。
社稷坛方圆五十步之内,再无人迹。
“朕要你重新编纂我们的历史。”
“重新定义灵能。”
“包括自古以来的三皇五帝,诸子百家。”
“三皇五帝神圣事,就在你的笔墨中了。”
现实中没有完美的功法?
完美是一种错误?
没事,无关紧要。
无中生有的杜撰一本就是了。
但如何编造的像模像样。
是一个问题。
李贽倒吸一口凉气。
这分明就是练假成真之法。
集九州万方之宏愿,成通天之坦途。
“陛下,此举...”李贽的膝盖从来没有这么软过。
他再次跪下来。
朱翊钧将惶恐不安的李贽拉起来。
“瞧你这出息,不就是给咱们老祖宗重新造个金身而已。”
“若成,诸多功德回向先生。你将与国同休,流芳百代。”
“若不成,一切罪孽归于朕。先生也不过是隐姓埋名,做一山野散人。”
就像王明阳一样。
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
哪怕是在阳明心学如此显赫之时。
这个学派的创始者,依旧被人们漠视。
活死人,活人死。
李贽舔舐着干涩的嘴唇,感觉自己脑袋都要炸开了。
陛下,这已经不止是欺宗灭祖的事情了。
这是祖坟冒青烟。
要列祖列宗揭棺而起啊。
掀开他天灵盖的买卖啊。
他近乎哀求的说道:“陛下可否容臣想一想。”
朱翊钧沉默片刻。
“自无不可。但记住了,此事你知,我知,爱卿切记,不要让朕难做啊。”朱翊钧笑的愈发和蔼可亲了。
年龄的差距在此刻完成了逆转。
朱翊钧目送李贽惶惶不安离去。
社稷坛附近的大汉将军,宫廷御用修士,钦天监的修士纷纷聚拢。
没有人知道皇帝究竟和李贽密谈了什么。
但是每一个被皇帝单独接待的大臣。
总是这样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张居正如是、王崇古如是、海瑞如是、李贽亦然。
张居正面对的是激进的皇帝。
王崇古面对的是笼罩在阴谋论下的恐怖邪神。
海瑞是以诚相待。
李贽则被一步步逼上梁山。
现在,朱翊钧可以自豪的宣布:“朕欺骗了所有人。”
编造岁月史书的艺能。
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情,文人墨客的手段而已。
但是借着编纂篡改史书的事。
让人人有功法可修炼,就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
从自己的敌人身上,也能学习到精妙绝伦的法子。
到时,人们该如何看待这一段历史。
真的?
假的?
实在是分不清,分不清啊。
颠倒因果,逆练心学。
朕的大明天下无敌啊。
田义、冯保、朱希孝、周云逸,四个人纷纷避开眼神,垂首肃立。
陛下又在发癫了。
朱翊钧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他转向田义:“你去,将潘季驯迎进来。”
田义解脱一般领了差事,逃离这座祭坛。
潘季驯抵达京师的第一时间。
早就等候在此地的禁卫们,在田义的带领下上前接待。
“来者可是潘先生?”田义问道。
“正是在下。”潘季驯回道。
这一身的磅礴水汽,实在是太过醒目啦。
“陛下有请。”
与此同时。
张居正为徐阶,自己的恩师,送去了最后一封信。
徐阶收到了张居正的信。
他有些惶恐,但已经避无可避。
在众多幕僚和党羽的注视下,徐阶打开了信封。
“老师亲启。”
“不肖受知于老师也,天下莫不知晓。”
“然今上以家国事托付于不肖,不肖亦以为不世之恩,日夜思以报主恩。吾欲流芳于后世,老先生欲全清名。若能两全,实乃嘉事。若不能,则轻重有别,务使先生知我心迹。”
“大丈夫既以身许国,遑论其他,唯鞠躬尽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