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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下,第二天早饭午饭都没起来吃。睡到日偏西,听到有人敲门。
“六师弟,师父叫你去讲经堂。”卧空的声音。
她答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起来。慢悠悠梳洗穿戴完毕,让飞卯自行回家。来到讲经堂,发现并没有普通僧众。只有陌岩坐在上首,平时讲经他都是和弟子一样坐在蒲团上的,这次却罕见地搬来一张椅子。五个徒弟侧立一旁,气氛从未如此严肃过。
另一旁的地上,摆着此行带回来的东西。有些是他们的行李,还有三个华丽的箱子,应该是王上或者公主赏赐的礼物。所有的东西都还没有被移走或者开封,可见陌岩一回来,就在这里等她了。
她走到几人的面前,站定。眼睛看着后面的佛祖像,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谁叫你一个人跑回来的?”他的神色还算正常,语气却有些不善。“若是你路上出了什么事,我们去哪里找你?”
“哦——”她故作恍然状。“我还以为没有人在意呢。”
事实上,昨日归来途中的魅羽是不需要人担心的。谁要是惹了当时的她,那人自己才需要担心。
“看来平时真是对你缺乏管教了。”
话音未落,却见从门外走进来几个人,领头的乃是景萧。
“师叔来了,”陌岩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换了一副神色。
“见过师叔祖,”几个弟子道。
魅羽一边跟着师兄们行礼,一边暗自琢磨:之前参加殿试的时候,你们西院一没出人二没出力。现在我们得了好处了,就想来看看能分到什么?真够厚脸皮的。
“师侄无需多礼。特来恭喜师侄和高徒们在殿试中为本寺露脸!”景萧满面红光地说,“师兄若在佛国有知,定会欣慰无比啊。”
陌岩听景萧提到自己师父,又严肃地行了一个礼。
景萧的眼睛扫过那几个华丽的箱子。“这些想必是王上送的礼物?”
“左边这箱是王上送的,右边两箱是公主送的,”陌岩说道,“师侄刚刚正打算派人送去西院,请师叔过目。”
“不必不必。”景萧笑着摆摆手,假意推辞。
“把右边两箱搬走就好了,”魅羽突然说道。
一时间,整个讲经堂都静了下来。她可以清楚地察觉,这回陌岩是真的动了怒。
“师侄想必是误会了,”景萧正色说道,“我此番前来只是道贺的,倒显得我贪图你们那点东西一样。说什么东院西院的,还不都是一个寺嘛……”
他一边嘟囔着,一边怏怏地带着手下离开了。几个师兄都手足无措地望着陌岩,后者盯了魅羽一会儿,便缓步向她走来。每走近一步,她便觉得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又加重一分。若是换作平时,她可能就怂了,但此刻却有一股倔劲儿支撑着她立在原地,寸步不让。
“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他冰冷地说道。
“我说错了吗?”她的眼光迎了上去。“若真是来道贺的,一个人来就行了。带那么多人不就是来搬东西的吗?”
后面不知哪个师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还是冷冰冰地望着她。“别岔开话题,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我不知道,驸马爷。”
又不知是哪个师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当大家看到师父已经有一只手抬了起来,仿佛要打六师弟时,又都鸦雀无声了。师父自打五年前接任勘布以来,待人一向和煦如春风,凡事以说理为先。别说是打,就连高声训斥徒弟和僧众都没有过。
“自己去戒律堂,罚跪两个时辰,”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
她一声不吭,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他又叫住她。“念在你是初犯,就改为半个时辰吧。”
也不知为什么,刚才听到罚跪两个时辰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可听到改为半个时辰,却突然觉得无比的愤怒与委屈。
“半个时辰还叫罚?”她背对着大家,大声说道,“要跪就跪两天,还不给吃饭!”
说完迈开大步,几步就冲出了讲经堂。她必须马上离开,否则担心自己会失态。不对,她已经失态了,但若不马上离开,她不敢保证自己接下来还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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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律堂在东院刚入门的地方。那里人来人往,是寺里人流较大的地方。之所以选在那里,本意是用被罚的僧人来告诫其他僧众。
进了大厅,正中央有一尊佛像,佛前的大黑漆石板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戒律。魅羽赌气一般地走过去,在蒲团上跪下,连此时跪的是哪座佛都无心抬头看。过了好一会儿,起伏的胸膛才渐渐平息下来,但胸口有一小片刺痛总是消不去。
她气,是因为这次分明就是她不可理喻。不是还有一个月就离开了吗,为什么还要去管他的事?他愿意终此生修行悟道也好,愿意还俗娶公主做驸马也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之前她执行过的那些任务,哪次不是干净利落,手到擒来?这次除了赢了殿试算是符合了预期的计划,其他的一切都算得上是乱七八糟,不知所谓,简直像失了心疯。
还好没过多久,飞卯便找到了这里。见她跪着不起,也不烦她,自己四处找乐子。一会儿翻翻盛放香烛的箱子,一会儿去佛像后面弄点声音出来。它的存在让她平复了一些。
这一跪就从傍晚跪到就寝时刻。外面的脚步声早就零落了,却见陆锦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五个小馒头。
“快吃吧,六师弟。你每顿胃口都那么好,现在估计早饿坏了吧?”
“谢谢三师兄,”她真诚地说,“我不吃。”
陆锦压低了声音,“不要怕,师父同意了的。”说完把盘子放到一旁的地上,又走了。
魅羽上次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一天前的中午了,说不饿那是假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想跪在这里,饿一饿自己,好让头脑清醒一点。
到了亥时快结束的时候,陌岩出现在门口。飞卯一见他,怪叫一声,一个猛子扎过去。陌岩急忙侧身躲避,转眼飞卯已消失在夜空不见了。
“真是一个比一个过分,”他嘀咕着走过来,停在她身边。“我说,你这两天到底是怎么了?很反常,”他问,语气倒是又和往常一样了。
这个问题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回答的,好在他也没有指望听到答复的样子。从她身边拿起那盘馒头,竟然在旁边靠近供品桌的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不是盘腿而坐,不是席地而坐,而是像一个登山登累了的少年一样,悠闲地坐在那里,把盘子搁在腿上。
“想知道公主后来和我说了什么吗?”他问,捻起一个馒头吃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她很怀疑他也没吃晚饭。
“她问我是否会考虑还俗。”
魅羽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儿了,刚才的自省自责瞬间便抛到了脑后。
就知道你个小贱人没安好心!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本姑娘……
还在暗自咬牙切齿,又听他说道:“我说我是不会考虑的。”
她的心放下来一点。扭头看他的神色,像是在犹豫和困惑的样子,又像个做了错事被人捉住的孩子。半晌,他才发声:“哈,也可能我扯谎了。真实的答案应该是——我也不确定吧?”
吃完一个馒头,他把盘子放到地上,手里不经意地拽着一旁供桌的桌布垂下来的金色流苏,嘴里却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想假如在合适的时候,碰到了合适的人,说不定我也会考虑还俗的……不过反正不是她啦。”
魅羽这次可真是如遭雷劈!这、她刚刚听到的话都是真的,还是她梦游了?此时此刻的陌岩不是应该说一大通诸如我已心如止水看破红尘愿一世守青灯伴古佛潜心修行救众生于水火之中之类的玩意儿吗?
被公认有可能成为喇嘛国史上最年轻的金刚上师,就这么放弃了?她禁不住抬头看看面前的金佛。佛祖不会怪罪他吧?
另外——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倘若她此时此刻不是一个油腻肥胖的中年男僧人,而是她自己真身的话,她几乎都要怀疑他在向她暗示什么了。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啊,是了!定是平日无人说话解闷,几个师兄和其他僧众又都对他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的。像今天这种小心思,好像除了自己也没别人可以倾诉了。
她稍稍定心了一点儿,不料他又转了话题。“公主还和我说,‘你这个徒弟虽出色,但有点儿缺乏管教呢。’”
虽然这话他是笑着说的,魅羽的火还是给浇了油。小贱人,就知道你是妒忌我!当面对我很尊敬,趁我不在就编排我,挑拨离间。哼哼,日后若是撞到……
“我和她说,确实应该多些管教。不过我,”他的眼神虽然垂了下来,望着自己手里捏着的流苏,可仍然掩饰不住里面的温柔,“舍不得。”
魅羽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如果刚才的那番话还能解释为他只是想找人倾诉的话,现在这句可是实实在在和她有关了。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下午气得要动手打她的那个人吗?还是她平时认识的受人尊敬的高僧吗?感觉像被人掉包了。
不对,等等,还有一种可能——她忽地瞪大了眼睛——陌岩他可能天生就喜欢男人!而且、而且口味还比较重。
“喂,你这是怎么了?”他不解地望过来。“怎么这么紧张?”见她没有反应,他站起身来,把盘子重新放回她身边。
“赶快吃了回去休息吧,”他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那么伶牙俐齿的一个人,一句话也没有。难不成是被人掉包了?”
待他走后,魅羽又怔怔地跪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了口气,起身,把盘子拾起来,向外走去。
他干嘛要和她说这些呢?她绝望地想。如果说原先她心里只是有些难以梳理的线,那现在已经被他打成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