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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出门。耀眼的宫灯也掩去了那一只只萤虫微渺的光,她没有留意过。
她新奇地看了一会儿,忽而蹙起了眉,面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怅意。
“怎么了?”他见她又没有初时那么开心了。
朝露手托着腮,指尖轻轻点了点灯罩上的薄纱绢丝,低低道:
“我只是觉得萤虫也很可怜。”
“在里面乱飞,却飞不出这片小小的天地。”
李襄望了一眼四面圈禁一般的院墙,沉默了一会儿,道:
“你跟我来。”
朝露看一眼门房外酣睡的侍女,没有迟疑地小步跟着他离开了院子,走出了寺门。
方下过夜雨,山门前的甬道潮湿,一级一级石阶越来越幽深。她没有单独出过永宁寺,对陌生的未知的黑暗有几分惧怕。
他将那些萤虫的绢丝袋绑在僧袍的腰带上,整个人像是浸在光里,就是一盏明灯。
她望着他身上的光,手里提着萤虫灯,经由他的牵引,来到山麓间的一处芦苇荡中。
夜幕下,月华清辉落在她身上,如霜似雪。她嗅到雨后青草的气息,微风吹动芦苇花在空中四处飘动。
眼前,出现了一点幽光。
又是一点,一点点汇聚又离散开去,浮光掠影,生灭往复,无有住相。
“襄哥哥,你身上有光。”
她追着光环顾,才发现,他不仅将绢丝袋里的萤虫都放了出来,他带她来的这个地方,整个天地之间都是星星点点的萤火之光。
万籁阒静,漫山遍野。光点在眼前如水一般流淌,缠绕盘旋在他和她的周身。就好似置身于无穷无尽的星河之中。
一只萤虫落在她抬起的手指上,她想要触碰却又飞走了。她追着那一只萤虫,看到它最后缓缓落在他摊开的掌心,不走了。
半步之隔,他朝她伸出手去,萤虫在两人之间发出曜目的光。
朝露眼睫颤动,眸中模糊的影子慢慢显现了形状。
影影绰绰之间,对面之人漆黑的眼眸里映着漫天萤火,亮得出奇,甚至比那萤火,比那星辰,都更为明耀。
她不由惊呼一声:
“襄哥哥,我好像看见你了。”
他身上的光,很清晰,连带着轮廓都清晰了起来。
常年身处黑暗的她,竟然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她不由上前,抬起袖口,露出素手,轻轻抚过他玉雕般的面庞。
李襄想要避开却没有退,脚步顿滞在那里。
他任由她的指尖轻柔地划过他的眉宇,眼窝,鼻梁,直至唇瓣。
指腹微微泛凉,划过他肌肤的时候却好似烧灼一般。所过之处,尽生热意。
“你的轮廓,我记住了。从此不会忘了。”她收了手,轻声道。
李襄默不作声,只静静凝望着她清亮的眸光里,映出自己深刻的轮廓。那轮廓的影子被萤火照得明明暗暗,刹那生灭,如昙花一现。
夜色朦胧,萤火幽茫。
自此,他的轮廓,她铭记了一生。她的目光,他心念了一世。
回去的路上,朝露牵着他宽大的袍袖,跟着他回到山门,却停下了脚步。
“襄哥哥,你为什么要出家?”她小声问道。
此朝战乱频发,生民饥寒交迫,寺里的僧人大概是家里养不起,从小就送到寺里出家。可她隐隐觉得,他和其他僧人都不同。
他许久没有回答。她知道他素来不爱说起自身,对身世更是讳莫如深。
朝露没有追问,垂下头去,却感到他回过身,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一字字道:
“为了一个人。”
他看到她转过来,与他对视,他便收回目光,遥望夜穹下连绵的远山,道:
“我不是寻常僧人,也不会永远是僧人。”
朝露好似看到他眼里的光消失在夜雾里,又恢复了那个冷漠的僧人。
此刻,她看不懂他眼里的奥秘,只觉得那样淡漠的光,却依旧灼得她浑身发烫。
……
之后过去数月,朝露不常见到李襄。
唯一一次又是夜半,她被一声叩门声惊醒。
她打开门,发现侍女们都不见了。他没有穿僧袍,满身是血地出现,一看到她就昏了过去。
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差点吐了出来。她不知,一个心向佛法的僧人,竟也会有如此重的杀气。
朝露战战兢兢,手忙脚乱,找来止血的药膏治伤,藏匿起血衣,更换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忙碌了整整一夜,天明才眯上了眼。
待她苏醒的时候,他一身干净僧袍地坐在榻前看着她,正等她醒来。依旧是一个僧人的模样,在她眼里也依旧是个模糊的影子。
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又低又沉:
“我杀了人,你不害怕吗?”
“是怕的。”朝露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道,“你杀的,一定不是好人。”
他却冷笑起来。披衣起身,转头就去了刑堂,作为犯了杀戒的僧人,领了刑杖,好似是一桩寻常之事。
朝露心想,他确实不是一个寻常的僧人。他神出鬼没,从来只有他来找她,她寻不见他。
宫里传来消息,她那位父皇要为她议亲了。
三哥一次次差亲卫来送信,急切地问她的意思。她看完那些密信,折起来,打开灯罩烧毁,看着火苗吞噬信中那一个个贵族子弟的名字。
父皇为她定下一位国公之子作驸马的时候,她收到了三哥的信,上面说可以派人送她出城,再也不回来。
她只多看了一眼,也照旧焚掉了那封信。
三哥若是为了她忤逆父皇,那他想要的太子之位就更不可能了。她这一生,注定要困守在永宁寺,画地为牢,永世为囚。
这一夜,朝露又离开了永宁寺,独自提灯来到当初看萤火的芦苇荡。
芦苇花都落了,成了光秃秃的苇杆,风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每走一步,地上越发泥泞。她深入苇丛之中,好像萤虫都躲着她,始终寻不见一丝萤火。她始终不愿离去,漫无目的一般地越走越深。
“别再往前走,到我这里来。”
幻觉一般地,她好似听到了他的声音。
她感到他素来沉定的声音有一丝焦急。
她久居深宫不知道,连日大雨,脚下的田埂地已成了沼泽,稍有不慎就会陷入流沙里,被吞噬了生命。
她的脚步沉重起来,像是被人拖住了,再难行进,有什么黏稠的东西渐渐没过了脚踝,她觉得身体越来越沉。
“站在那里别动。”那道声音几乎是吼了起来。
下一刻,熟悉的旃檀香息将她包裹起来。
他的呼吸太过急促,热息不断扑在她面上,她都抓不住。
可她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可以感到他手背上青筋盘虬,厚茧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