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最后一角天光也快看不清的时候,司马瞻终于下得山来。
易禾揉了揉酸软的双腿,起身迎了上去。
他今日原本穿的一件月白宽袍,之前的血迹已经干涸似铁。
只是上边又叠了更殷红的颜色。
不知他俩刚才分开后,他跟那些人又打了几回。
易禾又惊又惧,心如死灰。
裴行已经先谴了人去山下寻了油炬来,自己也一闪身,半挡在易禾身前。
“止步。”
易禾果真不再上前。
……
司马瞻看着站在他对面的人,哪里还能寻到平日半分的光风霁月。
他并未受什么伤,但看起来就像损了全身的气数。
原来轻称霜袍,是这么个意思。
瘦骨嶙峋的人再着宽博衣带,自然周身流韵。
哪怕形容狼狈得像块破布,也依然遗世无双。
……
几十个府兵将炬火燃了起来,朝他们越走越近,最终停在了易禾身后。
他知道,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将人五花大绑甩到王府的地牢中去。
或者也不需绑,他现在已经是一副束手就擒的架势。
他看着火光在易禾身后跃跃起舞,映着他散落的头发,迷离惝恍得有些不真实。
这个场景,竟有些肃杀之气。
不知道当年他攻打应州时,若是城头上独立着这么一个美人,自己会不会心生怜悯。
还是会一箭射穿了他。
……
“你在此处等了本王多久?”
“一个时辰。”
“人呢?”
“回殿下,死透了。”
司马瞻点点头,对随侍道:“拿下。”
……
易禾朝裴行伸出手来,裴行看着一众府兵,高声道:“今日出门仓促,未带绳索,你们将人押进马车,给本将牢牢看紧了,倘有闪失,必不轻饶。”
“是!”
“大人,下官只能帮到此处了。”
易禾苦笑着对他行了个浅礼:“多谢将军。”
……
马车再进城时,易禾竟有些恍惚,她想起今日跟有诚出门,自己一路上牢骚不断,有诚则一直笑着替她开解。
直到邻近山脚下,还告诉她此处景致不错,让她舒心些。
他们几人在山顶上觥筹交错,饮欢食脍。
同往日的每次饮宴结束一样,定是醉醺醺的返程,或者还要有诚扶上一路。
而他总是在一侧提醒自己:“大人,当心官声。”
可是今天怎么就出了这么个意外呢?
只不过半日,竟是地覆天翻,沧海桑田。
……
昨夜这个时候,她已经沐浴完,绾了发同有诚在院中纳凉下棋。
再之前,或者要他给自己演一个鹞子翻身、猴子偷桃。
再或者是自己提了他那把死沉的宝剑,让他指点自己一二。
她清楚记得,他那把剑的剑柄上刻着一只猴头,有诚曾说,这是胡人的图腾。
而今日此刻,恐怕在橙已经热好了饭食,一趟趟往门口跑去张望。
她不敢骂自己,一定没少骂有诚磨蹭。
她揉了揉发酸的双眼,揭了帘子:
“大人,能否派人去告诉我那侍女一声,就说我今晚有些公事,别让她枯等了。”
裴行在车外回道:“殿下方才已派人去过了。”
“多谢。”
……
晋王府也没有几丝灯火,想是为了去救司马瞻,院子已经空了人。
好在夜里竟然放了晴,月亮也升了起来。
就挂在王府院中那棵棠棣的树顶上,别着一根颇有姿态的树枝子,像是一盘珍馐玉馔中掉进去一截儿野山根。
是要把它挑出来,不让旁人看见,还是将一整盘都倒掉。
这是个问题。
她被带进了司马瞻的书房。
这地方她曾经来过几次,唯有今天,是作为阶下之囚的身份。
司马瞻进来时,已经换了衣裳。
他面色有些惨白,眼神也很是倦怠。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易禾笑笑:“怕殿下不信,也只比殿下早一个时辰。”
……
因为有诚极听她的话,让他申时来,绝不会延误片刻。
这次想是路上车子坏了,或是他睡过了时辰。
总之,他一定会来的。
这许多年她出行交友、上值游肆,只要想回家时,总能看到有诚在等她。
今天也没有失约的道理。
她想多走几步去山脚下等他,可脑子里还是让司马瞻那句话劝住了:
要看到本王的人才可以出来。
为何不是她自己的人呢?
兴许有些不对头的地方。
她往山上走了几步。
只有几步,便发现路边躺了一具尸体。
她上前去揭开蒙面,底下是一张深目高鼻的脸,明显是个胡人。
她曾问过有诚,为何你的长相与很多人不太一样。
有诚说,因为我母亲是中原人,而我父亲是胡人。
易禾叹道:“我早就听闻异族联姻,生出来的孩子异常漂亮聪慧,只看你便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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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你没有胡人那么深邃,又比中原人更耐看。”
……
“本王信你,只是,你不该放走他。”
司马瞻语气平缓,一副喜不由己悲不可殇的神色。
易禾笑笑:“殿下跟裴将军将几里路行了一个时辰,不就是等下官亲手料理他么?”
“那尸体呢?”
易禾摸了摸鼻子:“顺着斜坡扔下去了。”
司马瞻起身,将柜上的环首刀取了放在桌案上。
“扔一个本王看看。”
易禾垂头:“下官是用胳膊推的,并非用抬的。”
司马瞻将刀拿起,“哗”一声抽出了刀身。
眨眼间就将它搁在了易禾的颌边。
“推一下试试。”
易禾不敢动作,只讪讪笑着:“还有个斜坡不是么?”
“院内阶旁就是个斜坡,来,你现在来推本王。”
易禾抬眸:“我招。”
……
自打见了那个胡人的尸体,她就忘了司马瞻的嘱托。
若是有诚就在山下,不管有什么危险,她都要问清楚。
如果他要杀自己,那算她该着的。
可笑她自己在心里做了无数预设,却没想到事情如此清晰明了。
山脚下,有诚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指挥着几个黑衣人撤退。
她与他丈远相峙,有诚竟然笑了。
“他们果然听话,没有伤害公子。”
易禾问:“所以你是为了当这个细作,才来做我的随侍吗?”
“公子向来聪慧,只有这一件你猜错了,整个大晋没有谁更比我盼着司马兄弟死了,你之前怎么会觉得我是陛下的人?”
“因为你是父亲过世后才来府上的,我以为这是先帝遗命,须派个人盯着我这个易家独子是不是真的安分守己。”
有诚居高临下冲她笑笑:“或许有这么个人,但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