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亮剑开始。扈一凡带着红豆从客栈出发,前往亮剑的会场。汤洛金则在比邻轩一间特别的客房中练功休养。这间客房专门为迎接挑战的“天下第一剑士”而准备,除了宽阔明亮的练功房之外,还有一个独立的庭园。
御前将军林翊早早到了六艺之射、御的初试会场(注:射为射箭,御为驾车),虽然他是决赛的裁判,但他习惯从初赛就开始关注参赛者的表现。
林翊从十五年前开始应邀成为论道大会六艺比试的裁判,一直持续到现在,这成了夏皇和西未侯给御前将军难得的离开皇城的机会。
林翊很喜欢论道大会,所以他让次子林烨参加论剑的比试,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决定居然给林烨带来那么大的影响。
自从十二年前败给邹冰忍之后,林烨就将邹冰忍视作最强的对手,他拼命苦练,只为三年后和邹冰忍再战。没想到邹冰忍突然出事,弑亲成魔,被崇安法师收服,绝迹于人间。
林烨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他在短暂的消沉之后开始疯狂修炼,却在获得挑战剑圣的资格时差点放弃决战,好在在西未侯的开导下终于上场并奇迹般地打败了唐翛,却居然说出“我想赢的人不是你”这种话。幸亏剑圣很有雅量,只说了句“我知道”,没记他的仇。
这还不算完,六年前得知邹冰忍还是没来参会时,林烨又提出放弃对决这种非常过分的要求,西未侯只好再次开导他,意外的是他竟然成功击败了挑战者。赢了之后,他提出要去游历,西未侯要他承诺参加下一届论道大会,并说服林翊让他走。
三年后,林烨回到莲峰,并最终惜败给汤洛金,输了之后却豁然开朗了。
林烨感谢西未侯的教诲,请求留在月桂城继续跟随他学习。西未侯和林翊商量之后,同意让他留下。如今,林烨已经是月桂城守将的副将。
林翊衷心感谢西未侯,也很高兴看到林烨的成长。作为父亲,他知道林烨心里始终还有一个念想,就算他知道世界之大不缺对手,仍然对邹冰忍耿耿于怀。林翊担心邹冰忍已经疯魔无情不可理喻,却也希望儿子的愿望有机会实现。
林翊很清楚,当一把剑变得暴烈焦躁就很容易失去控制。甚至,当剑法快到一定程度,当身体自然就会准确攻击要害,当奇招成为惯用令人始料不及,而剑士又没有办法收放自如、完美掌控时,就很容易失手伤人,所以无法在“论剑”这种君子之间的比武场上胜出。
三年前,林烨之所以会输,是因为汤洛金高超的剑技逼得他想出杀招时,他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却不小心露出了破绽,就像九年前唐翛输给他时一样。
林烨从那时开始更深地了解到什么叫做强大,开始明白论剑胜负中的双重含义,对于双方的不同意义。林翊对此深感欣慰。
现在,月桂城副将林烨奉命驻守在比邻轩,并调派人手加强了荟萃阁的守卫。这段时间,只有住在比邻轩里的人可以进荟萃阁参观,去过那儿的宾客和乐人都感到确实不一般——虽然与传言有所不同,但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游魂在钟山背面静静等待时机,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从昨天乐人们上山聚会后开始,他们中间似乎有什么特别的人,让人紧张而兴奋。
他抬头看看天色,闻一闻空气中的味道——夜里可能会下雨,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一避。
禾方估摸着客栈里的人都起来了,开始轻轻练习弹奏箜篌,经过一天时间,大概找回一点儿感觉。
晚饭时,他询问送餐的伙计是否觉得他弹琴很吵,伙计笑道声音太小老听不清,如果知道是他在弹一定蹲在门口偷听。禾方很不好意思,说等他练好了、伙计不嫌弃的话一定请他来听。伙计眉开眼笑地答应了。
日落,凉风起,不一会儿,下起细雨。禾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神思游离。
刚刚好的时间,刚刚好的距离,禾方低头看一眼街道,街上只有一个行人,一身黑衣。雨夜中的目光,温暖柔和,游魂不自觉地抬头看一眼,陌生而亲近。街道昏暗,雨雾朦胧,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却有一丝感怀。
游魂继续在雨夜前行,禾方关窗准备休息,又一天就这样过去。
单调的日子要过多久,才会发生一个奇迹;纷繁的事件要让人多疲惫,才能重新回到安逸。黎明前的黑暗,毁灭前的喧哗,一场烟火过后,剩多少生机、多少灰烬,多少喜悦、多少伤心。好在,还无人知情。
一日又一日,比试、观看、评论、裁判,紧张、激动、欢笑、泪水,有时有惊喜、有时是惋惜,偶尔忘乎所以、偶尔心力交瘁,大多数人非常投入,因而尽兴。
一夜又一夜,东辰公表演得很好,独孤一家也没露出破绽,桥储仙有虹霞妃的陪伴;东方胤还在寻找线索,邹冰恕仍被蒙在鼓里,和瑞香过得开心,孔荻左右为难。
这些天,金胜辉不是随父亲前往会场,就是陪舅舅在家或游赏(注:金胜辉的舅舅是丞州青丘山领主桑垒)。桑垒喜欢清静,但他乐意来论道大会捧场。
领主、将军、大臣们,有的爱文争有的爱武斗,兴趣广泛的辗转于几个会场之间,不亦乐乎。有的亲自上了场,雪岭千华山领主之子夙沙莲将与钥野星月湖代领主之弟邓咸英争夺与汤洛金对战的资格。
随着太华山绝顶论道大会影响力的不断扩大,参加论道大会的官贵子弟越来越多且实力大多不俗,令一些人担心论道大会变了味,越来越像英雄会。
而另一些人只期待高水平的比拼,并不在乎参赛者的身份。还有一些人觉得挺好,因为论道大会本来就很开放,什么人都可以参加,而且官贵子弟肯参加这种公平的比试证明自己的实力,说明他们并没有好逸恶劳,仍在为超越前辈而不懈努力并希望得到世人的认同,这不是很好吗。
也有人认为之所以“论剑”场上民间高手减少,是因为暗影门让很多门派卷入纷争,无暇参与明面上的争锋。
无论如何,平民出身且名震天下后不入官场的汤洛金有相当多的拥护者,而英雄会比武场上的胜者邓咸英和从雪岭远道而来的夙沙莲之间的对战也非常令人期待。
林梦夕在诚谊客栈吃着午饭,看见伙计端着饭菜上楼,琴声停了,他也在吃饭,他弹得越来越好了。
林梦夕每天中午到诚谊客栈吃饭,却再没踏进禾方的房间一步。等他练好了,再去听。其实她并非担心禾方没练好不好意思弹,而是怕自己还没习惯面对他时会产生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林梦夕摸摸头上的玉簪,起身走向太华山下的论剑会场。
六艺的决赛和论剑的挑战资格战,观者一半对一半。金胜辉和父亲、舅舅一起去看有没有人比他们的射箭技艺更高超;邹冰恕被柏奕昕和和瑞香拉去看剑术的比拼。邹冰恕虽不情愿,还是强颜欢笑去了,在他心里,无论邓咸英、夙沙莲还是汤洛金都比不上他的哥哥邹冰忍——不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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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枫飞奔至紫竹林,崇安法师却不在,法界中只有一行字:从“星”所欲,不逾矩。陆枫走进法界,突然觉得很困,意识便抽离了。
明媚的风景,美丽的背影,很多人一起修建房屋,大好心情。
幽暗的密室,心墙!晶莹的眼泪,祖母!微笑的眼,坚毅的双唇,纤细的手指,紧握。被迫穿过柔软的肌肤、内脏、肌肤,热血流淌、滴落。无力修复自己造成的伤,撕心裂肺的绝望。
祖母年轻的脸上,泪水不停掉落,苍白纤细的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影像渐渐模糊、灰白、融入无边的黑暗。
陆枫醒过来,还有些心神不宁。他让自己渐渐平复下来。
祖母,心墙,这很可能是“沉星”沉睡前最后的光景。它之前的主人自杀了,她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祖母受她所托将“沉星”放入心墙,这样解释应该很合理。该到哪里找寻线索呢?陆枫期待夜晚的来临,他要到梦中继续搜寻“沉星”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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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邓咸英和夙沙莲的比试正式开始。
邓咸英一向独来独往,夙沙莲走到哪里总带着一个唤作双双的女孩。
和寻常人相比,双双的发色、瞳色、唇色都太淡了,淡到让一些人总是产生不好的联想。有的人就是喜欢少见多怪,对陌生的事物,不是过分好奇就是胡乱揣测,不需要任何证据就妄下结论,还对臆造的谬论深信不疑,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言论和行为是否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或负面影响。
语言,甚至眼神,若使用不当,都会成为毒药和枷锁,遗憾的是很少有人会警省自己时时注意这一点。不过此时已经很少有人评论双双的容貌,大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场上对战的两个人身上。
然而也有例外,人山人海之中,东方胤居然看见了林梦夕头上的玉簪,再仔细看,东方胤发现这个女孩在诚谊客栈碰见过。这是巧合?
东方胤背离了赵聪作为护卫的职责,和孔荻打了个招呼后便悄悄退出宾客席,迅速消失在人群中。林梦夕扫了一眼近旁上位的宾客,专心观战。
其实,看客们一半冲着邓咸英和夙沙莲的人和头衔来,一半冲着他们的剑来。
邓家拥有七剑之一的“灭焱”,邓咸英右臂上的三条褐色水纹是“灭焱”主人的标志,只可惜这会儿被衣袖遮住看不到。深蓝色的剑鞘,波光粼粼的剑身,清凌之下暗藏汹涌。
而雪岭千华山引以为傲的寒冰剑就在夙沙莲手中,褪去银白色的剑鞘后,晶莹透亮的剑身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冰与水啊——游魂和一些人站在稍远处的高地上观看这场对战。他身边的人们并不知道,七剑之一的“断水”和他们的距离比“灭焱”还要近。
夙沙莲有着高大的身材,高高直直的鼻梁,轮廓鲜明的脸,薄冰一般的眼睛,目光洌洌。邓咸英身材匀称,相貌端正,风骨迷人,神色较温和。
双方对战伊始,风还能自由游走,看客们的气息也都正常,随着交战的深入,前面的看客明显感觉气流越来越冷,时而冻结时而激荡,情绪被卷入急流,进出于冰山深涧,不得歇息。
在只比剑法、不得使用法术异能的论剑场上,这两把剑依然令人栗栗危惧。当然,能成为它们主人的人也确实不同凡响。
红豆越看越紧张,越来越替汤洛金担心。扈一凡则专注地看着两人的一招一式,心无旁骛。
东方胤再次错过好戏,他这会儿已经疾行至诚谊客栈,还没上楼就听见轻柔美好的旋律。他听出声音的出处,心中安静下来。
他缓步上楼,伙计问他找哪位,他答“弹琴的人”,伙计笑笑干活去了。
敲门声打断了乐音,东方胤自己反倒有一丝不快。禾方开门看到一张陌生的脸,刚想询问,又一看,笑着迎他进来,关上门,沏好茶。
禾方:“你化装之后看起来有点儿不一样呢。”
那是当然,可他居然这么快就认出来了,连邹冰恕都没能马上认出来。
东方胤:“嗯。比原来好看吧?”
禾方:“隐饰作用比较好。”
东方胤:“最近几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禾方:“嗯,有一点。有位姑娘送了这把箜篌给我,我给了她那支玉簪作为交换。”
东方胤起身过去仔细看那箜篌,发现那支玉簪抵不上它的价钱,于是问道:“那位姑娘如何知道你会弹箜篌,还特意送来给你?”
禾方:“不知何故,那位姑娘跑到我的房间昏倒了,我收留了她一晚,她得知我会弹箜篌,就送了这个给我。对了,她说她叫夕夕,夕阳的夕。”
东方胤心想:夕夕,何许人也?“她被人追逐?”
禾方:“我也不太清楚,没见有人追过来,后来也没发生什么事,她送了我箜篌之后就没再来过。”
东方胤反复检查了箜篌,没发现任何机关和可疑之处。这是偶然,还是精心的布局,目的是什么,她知道什么?
东方胤:“她问了你什么重要的事吗?”
禾方摇摇头,“没有,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没感觉到恶意。”
东方胤:“……那就好。过两天论道大会结束后我就来接你,你自己多加小心。”
禾方:“好,你也是。”
东方胤转身出门,“我都不知道你会弹箜篌。”他嘟哝了这一句,没等禾方反应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