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扰居”,潦草得几乎看不出来的三个大字,尽显主人的随心所欲。
木质的院门,轻推即开。没有蜂飞蝶舞,只有凉风习习,却无半分凄凉意,只觉恬静陶然。长藤大树,绿意不多但很活泼,小溪潺潺,清澈见底,蜿蜒贯穿庭院。
进到院里方知大门只是虚设,围墙都是幻影,院子的两旁根本没有隔离或遮挡,这一片自然就是主人的前院,没有一棵玉树琼枝,没有半株奇花瑶草,然而庭院相当别致,很有些出尘脱俗的风雅闲情。
东方胤和司由穿过庭院,在没有牌匾的阁楼前看到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背影——火红的长发十分耀眼,左肩臂上有被包扎起来的伤口。
背影转过身,金色的目光令人眼前一亮。东方胤和金胜辉视线相交的刹那,彼此都在心里纳闷:为什么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人感觉如此熟悉,仿佛很久之前就熟识了一般,不可思议。
司由在看见两人对视的瞬间,突然看到另一个时空中一个定格的场景,场景里还有另外两个人,司由没能看清那两人的脸,只看见紫色、白色,以及如飓风一般令人心惊的黑色。
“你……”东方胤像是问话,又像是打招呼。
金胜辉顿了一下,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这里……好像不知道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就无法进去。我只知道她们的身份而已。”金胜辉没想到这里还有朱鸟弓无法破解的法术。
东方胤想了一想,笑道:“或许我们要找的是同一个人呢。”
说罢,东方胤牵着司由迈进门槛。金胜辉紧随其后,这是他第三次迈进来,希望这一次不会再经由一阵迷雾又出到门外。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一条通向楼上的阶梯,他们一踏上去,许多鬼火一般的光点便开始飞舞飘浮,它们一边在他们身边游走,一边用千奇百怪的声音发问:
“你找谁?”
“你们找谁?”
“你们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她叫什么名字?”
东方胤轻轻拍了拍司由的肩膀,司由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来找我姐姐,她叫司因。”
清脆的声音在楼梯上回荡着。不一会儿,四周突然变得明亮,再看楼下,俨然是普通的厅堂模样。往上是一条走廊,走廊的两侧各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的房门开着。
三人走上前去,见一名少女正端坐于房内,其容貌身材和司由一模一样,只是头发束在身后,没有挽起。然而房间被一层透明的屏障包围着,任凭司由用力敲打,房内的人也丝毫没有反应。
东方胤拉住司由,仔细看了看屏障,发现上面有一首词——
《诉衷情》
千朝依伴一时煞,无迩只能遐。
吾心脱缚而去,随汝走天涯。
沙里叶,风中花,意相达。
世间万象,入尔明眸,进我心匣。
司由看出这是姐姐的心意,一面高兴,一面哭泣。
金胜辉看着屋里屋外的两个女孩,思索着,目光触见插在门上的一支玉笔,随即取过递给司由。
司由止住眼泪,斟酌片刻,用笔尖在屏障上写道:
《诉衷情》
千朝依伴怎能煞,相聚是为家。
吾身脱缚而去,魂宿汝心匣。
花亲叶,风吹沙,到天涯。
但求相守,共苦同甘,风雨偕达。
当司由写下最后一个字时,屏障一下子化为无物。司因听到门口的动静,转过头。司由朝她一步步地走过去。
当熟悉的气息来到近前,司因的眼中闪耀着泪光,向来人伸出手。司由拉住姐姐的手,眼泪不停地流淌,却没有发出声响。
东方胤和金胜辉看着这一对小姐妹,各自心中浮现出些许往昔的回忆。
东方胤似乎又看见了那两颗痣,一颗在眼角,一颗在眉梢。他不会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也很高兴能像这样想起。
金胜辉心中那个背对夕阳的身影更加高大美丽,而那个迎着夕阳远去的背影也更加遥不可及。
相聚的感动中轻微的伤痛被一声饱含笑意的温言软语轻轻吹散——“饭做好喽,你们赶紧下来吧。”
女子的声音来自楼下,又好像是从头顶上方传入,久久回荡在胸中。
金胜辉和东方胤对视了一下,她说“你们”就证明她知道他们已经进来了,而且口气中听不出半分不悦,甚为奇怪。
饭菜的香味飘满了房间,东方胤边闻边笑道:“不请自来总得先赔个罪才是。”说完便转身下楼。
司因拉着司由的手,对她道:“南堂主叫做无眷,她的心思我也想不透。不过,我们先下去吧。”
金胜辉和司氏姐妹一同走下楼梯。
楼下,足够围坐十人的圆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色香俱全,令人非常有食欲。
桌边的水蓝女子脸上飘着红霞,香唇润艳欲滴,虽然闭着双眼,但眉梢挑动着风情万种,睫毛低垂着温柔婉约,颈肩流淌着妩媚动人,尽显魅惑姿态。
金胜辉心里第一次承认这世上有着能和月莹相媲美的女人,然而如果月莹是冰明玉润的木芙蓉,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蚀骨销魂的红罂粟,危险不能亲近。
东方胤看着女人,感觉她超乎寻常的妩媚居然有些亲切,这种反常的感觉令人十分不解。说不出为什么,东方胤心里觉得这个女人很难对付,但又不能排斥她。
司由也看呆了,觉得她好美好美。
女子抬起玉酥手,用十分修长的手指示意道:“请坐。”继而娇嗲地解释,“奴家从前天才开始学着闭起眼睛,现在还不太习惯。招呼不周,还请各位自便。”
“您为什么要闭起眼睛呢?”司由好奇地小声问道。
无眷闭着的双眼笑成了月牙儿,“吃饭不能戴面纱呀,也不能随便勾引有主的美男子啊。”
金胜辉听着这句酥心软语,感到有些不自在。
司因和司由坐在无眷的对面,金胜辉坐在司因左侧,东方胤坐在司由右边。东方胤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刚要喝,无眷站起身,将长长的指尖伸到东方胤眼前,“给我。”
东方胤没有多想,将茶杯递到她手上。无眷接过茶杯轻啜了一口,递回给东方胤,“如果你中了毒,可不是我下的。”
“您言重了!”东方胤捧起茶杯一饮而尽。
金胜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同样被纤长的手指接了去,经由红唇品饮后递回来。金胜辉也将茶饮尽。
无眷笑嗲道:“两位英雄都不喝酒啊。”边说边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举起酒杯,“敬二位英雄和两位好姐妹!”言罢仰颈干杯。
东方胤拿起她身前的酒壶给自己斟满酒,陪笑道:“在下不请自来,冒昧打扰,还请您多多包涵!”边说边行礼,随后饮尽赔罪。
无眷笑意盈盈,“前来‘打扰’的人怎么进得来‘无扰居’呢?能走过‘无恨’和‘莫愁’的都是我的客人。山野荒原之地,只有些粗茶淡饭,招待不周,请各位将就将就。”
司由盯着桌子上的菜肴看了半天,心想这“粗茶淡饭”可真够丰盛的!但是见大家都没动筷子,不好意思先开吃。
无眷拿起筷子,将桌上的每一道菜都夹了些许放到自己碗中,又舀了勺汤喝下去。她如此体恤访客的疑心,倒让金胜辉觉得怪怪的,就算她提前服下了解药,也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
司因将碗递给司由道:“能帮我夹些菜吗?”
“好。”司由接过碗,将所有的菜肴都夹了一些给司因,还为她盛了一碗汤。
东方胤和金胜辉刚要动筷子,就听司因问道:“敢问二位英雄来找司因,所为何事呢?”
东方胤还没说话,就听司由帮他回答:“是我拜托东方大哥带我来找姐姐。”
司因正在喝汤,没有回话。
金胜辉接着道:“我是金胜辉,有要事求教释天阁的星见。”
司因继续吃着碗里的菜。
无眷又喝了一杯酒,笑道:“我只是做做样子,你是真的在赌命啊。”然后对司由道:“妹妹给她倒一杯茶吧,万一是混合毒怎么办?”
司由反应过来,十分忧心地看着姐姐。
司因笑道:“不要紧,我的体质无论是混合毒还是慢性毒,只要一沾上立刻就会有反应。”
“这孩子。”无眷自斟自饮,显得甚为开心。
司因对司由笑道:“快吃吧,味道相当好噢!”
司由“嗯”了一声,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姐姐。
金胜辉夹起面前的清汤白菜尝了一口,鲜美从舌尖爬上心头。这高汤没有两、三个时辰做不出来,这吊汤的水准已是御厨级了。
看似简单潦草,实则极尽繁复的制作方法,倘若这女人的心思就如同她做菜的喜好一般,鸡鸭蹄贝、骨肉海鲜全为辅料,碗中唯剩清汤素菜,真正的味道光看外表完全不可想见——要怎样对付呢!
(注:清汤白菜的原型为“开水白菜”;吊汤,是用纱布包裹的鸡脯肉茸将煮好的清汤中的混浊悬浮物吸附出来的精制过程。)
东方胤盛起一个丸子咬了一口,爽滑的外层是用刀碾得极细碎的豆腐,里面包着粒状的香菇和火腿,滋味相当好。要用豆腐做皮包住馅,煮熟不散,除了要裹一层薄薄的面粉之外,也很需要些功夫呢。
司由从吃了第一口之后,就开始狼吞虎咽,恨不得把满桌子的菜肴一下子倒进肚子里,乐得爽快。
吃饱喝足,司由已经撑得不能动了。东方胤和金胜辉心里思量着该如何交涉,不想无眷首先发话道:“司因可以让你们带走,不过有一个条件。”
四人闻言,屏息细听。
无眷:“这个条件主要看金大人是否答应——司氏姐妹不能回戊己山,请带她们到别处隐居。”
金胜辉:“……”
无眷:“想必金大人应该知道,星见离开戊己山就会失去星见之能,也就是说,你得放弃让星见为你实现愿望的初衷。”
金胜辉:“……”
“奴家用了十年时间才等到星见下山,如若你要将她带回,恐怕会一样难。”无眷的口气很温和,语调极柔美,听不出半分威胁之意。
东方胤很佩服她的耐心,用十年的时间等待,不需要其他任何可能出错的技巧和时机,只用了最把稳的办法。
如果她一直派人把守在山下,那么只要唯一一条通往己峰的路上走下没有见到其上山的人,就一定是星见本人。
会在那么早以前就设下埋伏等待的南堂主,不知道现在已经设下多少机关等着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