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卯年(注:相对“第十三章水花”的时间是一年后),悦原。
这一天,是丹桂城和兰桂城的大日子——密山领主迎娶悦原第一美人,热闹非常。
一大清早,兰桂城的花街上就挤满了人。虽说密山领主非常神秘,在人前总是带着面具,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在旁观望的高涨情绪。看不看得清楚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新人的身份和名气,还有迎亲的排场和气氛。
这天并非大吉之日,云雾姬为何要选此日成亲,身为新郎的空夜并不清楚,但只要云雾姬愿意嫁给他,就算要他大凶之日成婚,他也丝毫不会介意。
然而,为云雾姬梳妆打扮的淼儿心里却很清楚,这一天是东方胤离开兰桂城的日子,整整一年,令人心绪万千。
仔细想想,琴师从未说过会回来,令人无法责怪。他没有留下任何承诺,甚至没有留下线索,让人无从怨恨,也无迹可寻。他最后的告别天衣无缝,令人很难找到一丝理由纠缠不清,却又让人如此难以释怀。
淼儿很为云雾姬感到难过,也讨厌自己无能为力,不知不觉转而埋怨东方胤。虽然淼儿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东方胤,云雾姬恐怕连一个可以爱的人都没有,但她还是无法接受,被“悦原第一美人”爱上的人怎么能不回应这份难能可贵的感情呢?
虽然那个男人本身很有魅力,可他既没有地位,没有权力,也没有钱,多少达官显贵梦寐以求的那份感情,他凭什么置之不理!
虽然他没有冒犯任何人,虽然他只是无意地吸引了别人,虽然一切的美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编织的幻想——幻想在高山之巅独自盛开的花儿终于等来了踏遍千山寻她的人,却从未想过那人只是路过而已。
这样的结局,无论如何叫人难以接受。那路过的人只是无心地闻了闻花香,却让那朵花儿只愿为他一人绽放。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那无意中经过的人始终没再回来。心灰意冷,无力再撑过一个寒冬的花,选择了愿意栽培、养护并认真欣赏她的主人,而这种选择多少有些负气和无奈。
“您真的要嫁给空夜大人吗?”淼儿最后一次问道,只为了再一次确认这个她不愿接受的事实。
“嗯。”云雾姬的语气和表情都已淡若深潭死水,再无涟漪泛起。
“您……愿意爱他吗?”淼儿继续追问。
云雾姬:“就算我无法爱上他,至少不用去恨别人。”
淼儿:“……”
云雾姬:“我怕自己会因为不甘心而去怨恨原本喜欢的人,所以决定不再等待。我背叛了自己,再也没有借口怪罪其他人。”
淼儿:“可是……”
“谢谢你,淼儿!陪我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云雾姬抬头对淼儿笑,优雅而寂寞的表情让淼儿很心痛。
淼儿继续为云雾姬梳头发,“您想过去找他吗?”
云雾姬:“找到了又怎样,又一次离别?他的心在远方,没有也不需要归属。我想我是无法忍受自己不被需要,所以不敢追问,不想从他口中听到我早已知晓的答案。”
淼儿:“……如果他回来了呢?”
云雾姬:“那……也好。或许他会愿意记得我,那样也不错。”
淼儿:“您不会后悔吗?”
云雾姬:“我没有后悔的立场。这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证明,他不会像我对他那样对我,虽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给出去的东西收不回来,只好把剩下的交给别人保存,虽然已不再完整。”
淼儿:“……空夜大人是能够让云姐姐托付终生的人吗?”
云雾姬:“或许吧。至少他是真正对我好的人,不管他是爱我,还是爱上他自己的这份爱。”
淼儿:“……梳好了。头饰——要戴哪一串?”
云雾姬看了看面前的头饰——空夜送来的红宝石,理琼枝准备的蜜色猫眼,曾经最中意的翡翠梓叶,然后拿起那串珍珠白玉茉莉递给淼儿,“最后一次。过了今天,我就把它封存起来,好么。”
淼儿:“好。”
淼儿心中酸酸的,很不是滋味。白玉茉莉和云姐姐真是绝配,可过了今天,它就只能在匣中沉睡了。
水秀山庄大门口,迎亲的队伍早就在那儿两列排开,四乘花车也早已备好,盛装的密山领主带着高贵喜庆的面具,牵着一匹火红色的骏马立于门前等候(注:四乘花车,由四匹马拉的用鲜花装饰的马车)。
辰时,水秀山庄大门开启,云雾姬在理琼枝的引领下走了出来。大红的鸳鸯履刚迈出门槛,就听外面唏嘘一片,满街的男人都涨红了脸,只等着看一眼传说中悦原最美的人。
薄纱轻遮面,红颜若隐若现,红袍绛绢包裹着身线,却包裹不住天生的媚骨和诱人的香酥。只凭那丝般柔滑的黑亮头发和天鹅般美丽的纤纤颈项,就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密山领主周身显露出旁人羡慕不来的骄傲与满足。今日,坐拥权位的他抱得美人归,人生能如此,夫复何求!
云雾姬轻轻地看了看四周黑压压的人群,想着自己就要从一个供人观赏的笼子搬到一个清静的笼子里去了,心中还是感到一丝喜悦的。
就在此时,她扫过人群的目光突然钉在了一点,那雪白如此刺眼,刺痛得叫人停下了呼吸,一瞬间却又消失不见,只留下淡淡的影像——那双微微含笑的双眸,深邃一如当年,如斯平静温暖,令人喜悦而心酸。
云雾姬正暗暗嘲笑自己居然产生了幻觉,就见身后的淼儿冲上前去,在雪白影像出现过的人群前面呆站了半天,然而终究一无所获。淼儿转过身,无声地流下两行泪,云雾姬知道那是替她哭的。
理琼枝笑着对空夜行礼,说淼儿这丫头舍不得主子。然后将云雾姬送上马车,郑重道:“世事无常,多珍重!”
“谢谢您这么多年的照顾!”云雾姬最后的告别说得十分肯切。
迎亲的队伍朝着丹桂城行去,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开。
理琼枝将淼儿领进屋里,用罗帕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往后,你打算怎么办?是做舞娘、歌伎、乐伶,还是想让我把你嫁出去?”
淼儿:“淼儿不愿离开干娘,淼儿愿留在水秀山庄。”
理琼枝:“你想做什么呢?”
淼儿:“淼儿喜欢唱歌,愿做歌伎。淼儿有一个心愿,请干娘成全。”
理琼枝:“什么心愿?”
淼儿:“淼儿的艺名,愿称‘茉莉’。”
理琼枝:“茉莉——好啊!”
两年后,有很多人慕名前往水秀山庄听一个名叫茉莉的姑娘唱歌。
据说那茉莉姑娘长得灵秀可人,歌唱得音纯声透。最令人叫绝的是茉莉姑娘唱欢娱之调时俏皮可爱,音律灵动,令人满心欢喜;而唱哀婉之曲时如泣如诉,百转千回,耐人寻味。
更难得的是那时茉莉姑娘只有十六岁,一般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很难唱得那么有味道。她的歌声非常优美,让人一听难忘。
在此之前,淑音遂了云雾姬的愿,开始真正用心倾力演奏琴曲,很快便声名远播。淑音姑娘的琴声和茉莉姑娘的歌喉,成了水秀山庄的双璧。
水秀山庄内,有一间房门总是上着锁,锁住了一位绝代佳人的传说。
而在丹桂城内密山领主的府上,悦原第一美人为她的夫君轻歌曼舞,陪他抚琴对弈,看他练剑,替他斟酒,让他沉浸在满满的喜悦和幸福之中。
又是一年深秋时节,入冬之前的最后一轮圆月挂在东方的夜空中。空夜这天原本因为公务要留宿茶庄,但他深夜策马飞奔回家,为的是送一件很稀罕的礼物给心爱的妻子,因为今天是他们成亲整整一年的日子。
云雾姬坐在窗前喝茶,天气很凉,茉莉花茶已经毫无热气,可她还是慢慢品饮着,手中紧握着那只晶莹透亮的杯子。
她收起了珍珠白玉茉莉的头饰,真的没再戴过一次,但她每天都喝着茉莉花茶,用的始终是那只水晶茶杯。
她不记得一年前自己新婚之夜的月色是否也如今日一般唯美,但却清楚记得两年前那个晚上的琴音和长剑舞出的风声。
她放下茶杯,坐到琴案前,拨弄着心事。在难忘的旋律中,她想起了成亲当日所看见的幻影,想起自己忘记流下的眼泪,想起淼儿怅然若失的表情,想起那双深邃的眼睛。
云雾姬勾唇拟笑,却终于流下一滴泪,被灯火照亮,让在窗外悄悄欣赏她的空夜将将看见。
空夜原本想给妻子一个惊喜,没想到给了自己一个意外,他看得出来,这种氛围、情绪不是因为他,那一滴眼泪不是为他而流。
空夜的手中紧握着一枚酒红色的琥珀,琥珀中的蝴蝶如此静谧而美丽,却被深深禁锢在时空的夹缝中,永远不得飞舞。
空夜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云雾姬的眼泪并不单单是为她自己而流。他了解云雾姬,至少他自己一直都这样认为。
所谓“一见倾心”只是不知情的人对于表象的臆测而已,他和云雾姬认识的时间早在云雾姬进入水秀山庄之前,至今已有七年之久。
那朵于迷雾森林深处盛开的鲜花,一直散发着独特的幽香,吸引人前往追寻捕捉,却从来不肯现出全貌,只让人不断试探,又总是意犹未尽。
真正爱怜就会反复思考要如何才能得到而不伤害,陪伴是相互的,单方面的占有实际上就是囚禁。
空夜所自满的并不仅仅是拥有了他所钟爱的女人,而是觉得自己终于打动了空无一物的那颗冰冷的心,使她产生了需要自己的那份感情。他以为她和他是相爱的,所以在一起是幸福的。
然而这一年来,他时不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什么,似是而非,却不愿多想。今夜,妻子十指之间流淌出的未知旋律,深情的脸上滑落的陌生泪水,终于打碎了他精心勾勒的一切。
突然之间,倾泻而出的复杂情感化为长蛇缠绕着痴心,越勒越紧。他给不了她幸福吗?这个疑问是如此的犀利而伤人。
云雾姬心中确实有了之前并不存在的那份感情,会想要陪伴在某个人的身边,对于这一点,空夜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但如果令她产生这种感情的人并不是多年来对她始终如一的自己……
空夜返回茶庄,在公馆里思考了很久,还是无法平静下来。既然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是否还有追问的必要?可就算不明智也想了解真相的这份心情又该如何处置?
年纪轻轻便老谋深算的密山领主这一回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感情没有道理可言,付出就想要回报无异于蛮不讲理和庸人自扰,可六年的等候和一载的厮守被一首自己从未听过的琴曲和一滴从未见过的眼泪轻易否定了,空夜的内心还没有强大到能坦然接受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