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祖孙二人相对而立。
狭窄的偏院中,仅有一方石桌,一株小树,树梢刚刚越过屋檐。
忽有一枚橙黄叶片飘落。不知是它本来的颜色,还是被夕照所浸染,融入这落寞黄昏?
祝卿云的视线随树叶一起悠悠荡荡,掠过了光与暗的界限,落在略显湿润的泥土表面。神情淡漠,眼神空茫,仿佛游离于对话之外。
祝承德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忽然再度开口:
“卿云,你是否知道,这世上修炼者所消耗的灵石,究竟从何而来?”
祝卿云平静回答:“略有耳闻。”
祝承德点了点头,斜望天空,详细叙述道:
“天高地远,一望无垠。在地表之下,有着纵横交错的磅礴灵脉。世间灵气只是从中逸散出的极小部分,稀薄寡淡,仅够引气境修士日常修炼所需。”
“人道联盟治下,各洲府在诸多灵脉节点建设灵矿,用地脉灵气凝炼灵晶、灵髓。联盟也正是凭借这源源不绝的灵石资源,铸造灵币,通行三千大洲。”
“擅自利用灵脉是犯法的。”
“各宗派构建山门大阵之前,都必须取得洲府批准。一旦连通地脉、立下山门,便是真正的修炼大派。借山门大阵隔绝内外,灵气环境与外界有着天壤之别!”
“而我们祝家呢?号称昌武郡世家,实则不过是凡俗间苦苦挣扎的寻常家族,只能靠着商铺土地之类的固定资产获取收益。”
“此次助你三伯入灵魄境,变卖了大量优质商铺。这项收入将来只会更少,甚至难以维持族中年轻一辈的标准修炼用度!”
“到了凝元、灵魄的层次,我们祝家人的处境,又能比散修好上多少?”
“待我死后,立群的能力不足以支撑家族,祝家只会越发衰颓……”
“请等一下。”
祝卿云蹙眉道:“您的伤势已经痊愈了,即使寿元有损,至少也能再活几十年……”
“我不怕死。只是不愿死。”
祝承德沉声道:“如果在昌武郡没能获取足够的资源,我将报名投身混沌战场。壮烈而死,或者游神而归。”
祝卿云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动摇:“爷爷,您又何必……”
“卿云,你认为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令她一时愣神,随即摇了摇头:“不公平。”
“正是如此。”
祝承德在小院中缓缓踱步,嗓音低沉:
“受伤的这十几年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游神境名医一次出手价值百万灵币,足以买下整个祝家;正七品官员每月薪金二十灵币,底层民众要为此辛劳数年。”
“越是大家族、大宗门,修炼资源就越充裕;修炼资源越充裕,门人子弟修炼越快,整体实力也就越强!”
“而小家族、散修,甚至普通人呢?没有资源,就难以变强;无法变强,就不配获取资源!”
“这就是三千大洲的资源分配规律。强者愈强,弱者愈弱!”
“当然,强者也可能一朝覆灭,例如玄枫门触怒天庭;弱者也可能一飞冲天,例如夏将军荣归故里。”
“我不知道夏将军在混沌战场究竟获得了何等机缘。我只知道,身处压迫链下层的我们,想要逆势而起,也唯有抓住那一闪而逝的机会!”
祝承德再度转头望来,双目神光炯炯:
“卿云,你应当明白,夏将军就是你的机缘。”
祝卿云鬓边垂下的发丝在微风中轻颤。她忽然闭上双眼,沉默了许久。
夕照逐渐偏移,从她身上揭去最后一抹橘红光线。原本色泽清亮的玄真司官服,仿佛蒙上了一层污秽。
“……我明白了。”
祝卿云终于睁眼,正看见爷爷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她略一停顿,轻声说道:
“今晚,我会去拜访夏将军。”
“问一些事。”
说完,她轻舒一口气,收起石桌上的灵茶礼盒,转身径直出门。祝承德面带欣慰之色,默默看着孙女的背影在门外消失。
祝卿云在祝府内穿行,长廊间几度曲折,从侧门出府。
门外是一条石板铺就的人行道,道路另一侧是波光粼粼的郡城内河,散落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
祝卿云顺着河岸漫步,每隔十余丈便有一棵柳树垂下万千枝条。偶然见到路人走过,皆是行色匆匆。
继续前行,拐弯过桥,便是一条相对热闹的小街。因为天色尚未全黑的缘故,大多数摊贩还舍不得点灯。一张张脸在阴影中静默着,却向她投出微亮的视线。
“是卿云小姐!”
她忽然听见有人小声议论着。
“每一次见到,都是那样的美丽、高贵,就像天生的仙人一样……”
“哼,如果我也出身世家,现在的成就一定不比她差!”
祝卿云没有转头望向声音来处。因为类似的话语,她不是第一次听见,更不会是最后一次。
憧憬、尊敬、爱慕、嫉妒的眼神,她早已司空见惯。
但是令她难以理解的是,为何在这个瞬间,自己的心底也泛起了名为“不甘”的情绪?
就像银狐和祝承德一样。
不安于现状,不愿承认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命运。他们渴求着更多的资源,在修炼之途一路攀登,不惜动用一切手段……
包括杀人夺宝。
即使人道联盟律法明令禁止,各级官府严厉打击,这种行径都屡禁不绝。盗匪如此,散修如此,道貌岸然的世家修士暗中亦如此。
因为别无选择。
修炼之人,求长生,盼永生。
或者,仅仅是为了不被欺压,不被剥削,不被踩到世界的最低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窒息。
祝卿云忽然感觉呼吸的空气有些冰凉,就像第一次直面这个冷漠的世界。胸口也感觉沉甸甸的,仿佛正有什么重物要将她拉进深渊……
哦,这是真的。
她低头瞧了一眼,看不到脚尖。
其实单纯是因为她浑身乏力而已。祝卿云脚下仍在前行,心中却早已看不到前路。
即使在祝家一切顺利,二十年后成就灵魄境又能怎样?无非是变成下一个祝承德。
若不成,那便只能像元老会的那些人一样,在祝家内部蝇营狗苟,挖空心思争夺一些蝇头小利。
父亲祝立明也希望她嫁给夏空尘。那样的话,就能跳出祝家的束缚,甚至跨越昌武郡的层面,迈向更高处。
可是,那又如何?
天地如牢笼。
纵然九天之上高居圣座的神族天帝,也只是高居塔顶,并未凌驾其上。
整个世界的资源浩瀚如山海,却并非无穷,更不可能均匀分配。一人乘风而上,自然有更多人无缘云端的风景。
“嘭……咚!”
祝卿云忽然撞在墙上,脑门在墙砖上磕出了浅浅印记。
原来是她不知不觉走进小巷,在阴影中没有发现前面是死胡同。祝卿云下意识揉了揉额头,却发现一点也不疼。
……那是理所当然的。
凝元境修士钢筋铁骨,寻常刀刃难以割开皮肤。
那么,灵魄、游神、归墟,乃至仙人、天帝呢?
每一境之间,都存在着碾压性的战力差距,以及与之相称的资源支配权。
掌握资源越多,获取资源的能力就越强。
这就是……修仙吗?!
祝卿云全身发冷,几乎再也迈不动步子。只想在这高墙下瑟缩,用阴影藏匿自身,让这个残酷的世界暂时将她遗忘……
但她忽然想起,今晚还有事情要做。
她想要知道,那个仿佛永远轻松惬意的男人,是否知晓这个世界的本质?
如果知晓……
他又为何能够如此豁达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