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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郁仪入吏部以来,每日的公文案牍堆得如同小山一般高。陈侍郎此人刻薄阴损,偶尔还会对着郁仪写出的文书一番批驳,复又发回重写,显然是有意刁难。
秦酌偶尔来吏部看她,都不由得暗自咒骂陈侍郎不是个东西。
“你小声些。”郁仪一面写字一面压低声音训诫,“隔墙有耳。”
“难不成他还能管道我这刑部令史的身上?”秦酌叹气,“刑部的事也多,总不过是忙一阵一阵,哪里像你,才来几天就忙成这样。”
两人正说着话,有人从吏部衙门外走进来,刻意高声问:“陈侍郎何在?“
陈侍郎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身:“何事?”
那名主事道:“下官是户部的,我们张尚书有事找您。”
秦酌小声道:“户部和吏部一向少有来往,也不知道他们张尚书找陈侍郎什么事。”
他心里一直把张濯和白元震画上等号,浑然不知这名户部主事口中的张尚书是何人。
陈侍郎显然也不知其意。
他走出吏部衙门,只余下众人面面厮觑。
正当众人揣度着陈侍郎为何会被户部尚书召见时,门外响起了张濯的嗓音。
“听说开化县的知县付节是陈侍郎举荐的。”
“是。”
“这付知县当真是威名远播。开化县多山,山中有煤矿。按大齐的矿税来算,每年要交三成矿税。他买通了矿监上的何公公,不按照实际开采的数量缴税,而用“包税”制,每年交五百两包税银子了事。而实际上,这名付知县竟敢找开采煤矿的矿户
们,每户收一千两银子,其中有五百两都由他自己中饱私囊。”
“若不是今日矿户们不堪其害,联名上书到衢州府衙门,只怕所有人都还被蒙在鼓里。我听说这名付知县是你陈侍郎的妻弟,有你这位姐夫在,难怪他付知县敢在开化县大展拳脚。”
张濯当众训斥陈侍郎,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陈侍郎脸上异彩纷呈,只敢低头认错:“是下官用人不察,用人不察。只是付知县......付知县虽为下官妻弟,却是兴平二十二年的举人,也确实有几分才学,不是下官......不是下官为他谋得的这个官位。”
“你心里有数。”张濯将一本奏折递给他,“我劝你好自为之,若有下回,这本奏折就不是交到你手里,而是呈交都察院和台谏了。”
吏部衙门里都鸦雀无声。
别说吏部了,和吏部相邻的礼部和工部都安静了下来。
秦酌用蚊蚋般的声音对郁仪说:“真是痛快,这个老匹夫就是欠教训,这下他终于能消停几天了。’
顿了顿,他又狐疑:“这声音听着好耳熟啊,像是在哪里听过。只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张大人,怎么会听过他的声音呢?”
郁仪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话,陈侍郎便从门外走了进来,他黑着脸不说话,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
整个吏部衙门里都静悄悄的。
“苏给事。”张濯站在吏部门口叫郁仪,“过来一下。”
“是。”郁仪放下笔站起身,秦酌的嘴无意识地张开:“他是谁?”
郁仪小声回答:“是张尚书。”
“他?张濯?”秦酌错愕至极,“他不是白元震吗?”
郁仪摇头:“确实是张尚书。”
一时间,秦酌脑子里划过了几千条念头。
他想到了那个夏秋之交,在户部衙门外,他错把张濯认成了白元震,言之凿凿地问他,觉不觉得张濯和苏郁仪的关系不大一般,还说让他劝张濯时刻谨言慎行。
原来全都说给了张濯本人!
祸从口出!
秦酌如丧考妣:“苏给事,你可要帮我这个忙。我当时实在是不知道他是张尚书。”
郁仪拍了拍他的胳膊:“你不是还送了他木雕吗,他肯定已经原谅你了。”
秦酌崩溃:“木雕上刻的也是白元震的名字!是他自己说他是白元震的!”
“老天啊。”秦酌道,“我拿根绳子吊死算了。”
“等我回来再和你说。”郁仪又安抚的拍了拍秦酌的胳膊,才走出门去。
张濯站在日头下等她,见她出来,微微蹙眉:“怎么这么久,是陈侍郎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
郁仪忙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耽搁了。张大人今日怎么来吏部了?”
陈侍郎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不过几日的功夫,张濯便留心到郁仪每一回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吏部的人。稍微想一想也知道,必然是陈侍郎看轻她刁难她,不然以她的资质,何至于每日都要拖到夜深。
“为了一些小事。”张濯没有多解释,“陛下将秋?的日子定在了五日后,那时刚好是衢州府衙门将付知县的卷宗送入京师的日子。你要协同吏部将矿税查清楚,陈侍郎应该会重新委派一名新的知县过去。我会随着陛下与娘娘去南苑三日,若有要
紧事可以告诉禄成,他有法子将消息传达给我。”
郁仪说:“付知县之事是从轻还是从重,可要我拟状子送入都察院?”
张濯勾唇:“那便看陈侍郎的诚意了。你若憎恶他,便拟一个状子交给我,我会帮你盖印。”
他说得四平八稳,郁仪听着却总觉得自己像是在狐假虎威。
“不过是他吩咐我做事,哪里谈得上是憎恶。”郁仪道,“既然他是初犯,宽宥这回也就是了。“
张濯笑笑:“行,那就暂且如此吧。”
二人没说两句,张濯便叫郁仪回去了,等她进了吏部衙门,秦酌先一步脚底抹油溜了,想来是无言面对张濯。
倒是陈侍郎趁左右无人的光景把郁仪叫到近前:“苏给事和张尚书的私交似乎不错?”
他期期艾艾道:“不知能不能拜托苏给事在张大人面前帮我带句话,付知县的事我的的确确是不知情,若他当真从矿税里捞了银子,那时一分一厘都没进我陈之敬的口袋。”
一面说一面又道:“先前我的确是待你有些苛刻,是我想着苏给事天资甚好、才情甚高才想精益求精,若苏给事觉得我哪里吩咐得错了,也尽管指教......”
到了此时,郁仪才渐渐明白张濯口中的“陈侍郎的诚意”意味着什么。
“张尚书既然说了不予追究那便是真的不追究。”郁仪客客气气道,“付知县的确有错,不论是罢官还是革职,这些都还得看上面的意思,张大人既说了不会将陈侍郎和他的关系说出去,那必然会言而有信。“
听她如此说,陈侍郎的心才稍稍宽慰些:“好吧,劳你替我多谢张尚书。”
自那一日起,郁仪的日子的确比过去好过了不少,至少没了陈侍郎的刻意为难。
一直到十月十五,祁瞻徇与太后携诸臣百官一道赴南苑秋?。
去之前,永定公主来问过郁仪的意思,被郁仪以政务繁忙暂时推拒了,永定公主好不失望,郁仪承诺说明年开春后一定再陪她去一次。
问及因由,郁仪告诉她说:“下官幼时对动物生灵原本是很懵懂的。村子里有一个屠户,经常杀牛,有时候家里人会让我去他那买才切出来的牛肉。我去的时辰不好,正赶上他现场杀牛。那头黄牛额上有一撮白毛,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那屠户
举着刀还没动手,它便发出数声哀鸣,两个前蹄一弯,便对着屠户跪了下来……………”
这一席话说得永定公主亦戚戚不已。
“从未听过这样的事。”她不由得问,“那之后呢?”
郁仪沉默下来。
“既然如此可怜,为何还要杀它?”永定公主顿时愤然不已。
“寻常农户侍弄一头牛,总要花上两三年的时间才能养成。一家人只等着将牛卖了换来买谷子的钱,即便是自己都舍不得吃肉,又如何能动这种恻隐之心?杀这头牛时,养牛的农户也在场,他红着眼转过身去不忍看,他说这是他从小牛犊时便养
大的牛,若不是实在缺钱,根本舍不得卖。”郁仪轻声道,“所以下官向来不喜见杀生之事。尤其是射猎这种,不用来食用,单纯为了取乐的活动。”
永定公主突然道:“那我也不去了。听你说完,我也觉得这样的活动实在是无趣得紧。一群人将动物圈养在南苑里,看似好吃好喝的养着,殊不知是为了有朝一日来取它们的性命。”
郁仪笑着说:“殿下去南苑又不是为了射猎去的,下官听说,娘娘会遍邀京中年岁适宜的郎君一道前往南苑,说不定会为公主指一位好驸马。
听她如此说,永定公主啐她:“取笑我。”
她摆弄着自己的帕子,轻声道:“就不能不嫁人吗?”
“殿下心里,还有陆百户,是吗?”
听郁仪如此问,永定公主眼中也露出一丝茫然:“我也不知道,只是离开他,我想是对一切郎君都没了兴致,只觉得但凡不是他,是谁都不行,又觉得是谁都可以......”
她看似没逻辑的一句话,却又大有深意。
郁仪在心中暗暗叹气,只觉得这条路满是荆棘险阻,只怕很难。
二人又聊了几句,永定公主便起身了:“你不去也好,整日里看着那群人虚与委蛇,当真是恶心极了。只可惜我是不能不去的,我那几位皇兄倒都是摩拳擦掌,等我回来告诉你是谁拔得头筹。”
“除了陛下还能是谁呢?”郁仪笑着说。
“是啊,除了是他也不可能是别人,你都知道这个理。”永定公主叹了口气,“你歇着,我走啦。”
郁仪送她到门口,想到张濯叮嘱自己的话,不由得也嘱咐了永定公主几句:“射猎场上刀剑无眼,殿下万望当心。”
“好,我晓得的。”
郁仪站在街边,看着永定公主坐上肩舆,一路轻摇晃地走远了。
等到了十月十五,天子与太后的仪仗从大明门离开了紫禁城。
自他们走后,只觉得偌大的皇城似乎也空了很多。
吏部尚书卢昌辅与侍郎陈之敬都在待驾之列,他们不在吏部,整个吏部也都显得懒懒的,没个精气神。
郁仪手上的差事也少了些,关于调去开化县的官员,也是太后与皇帝亲自拟定了新的开化县知县的人选,她只需要从旁协助吏部的官员将差事上传下达即可。
自皇帝从天地坛回来之后,整个京师便一直阴沉着,好似随时都要下雨一般。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泥土的腥。
郁仪在吏部坐到午后,几个神色匆匆的锦衣卫拿着令牌到吏部来找她。
“苏给事。”
郁仪起身:“是我。”
为首那人亮出腰牌:“京郊出了一件事,说是有人贩私盐被顺天府设的关卡抓了,没料到从他的私盐桶里找到了六七块三千营的假令牌。顺天府的人快马加鞭赶去南苑禀报给陛下,陛下传了口谕,叫内宫里找一位给事中一同协办。如今六科给事
中里以吏科给事中为首,只能劳苏给事同去了。
六科给事中向来为内宫之臣,鲜少有离开六部衙门当差的时候。
郁仪验过腰牌,的的确确是锦衣卫的牌子,于是起身道:“好,我与你们同去。”
南苑。
祁瞻徇才从马上下来,就有内侍们一拥而上,纷纷替他拆下战甲与马衣。
他已将搭袋中的箭矢全部用光,纯黑的骏马在他身后打了个响鼻。
在他身后,梁王与宁王亦勒住马缰。
梁王素来谦和,举止温吞,他的猎物中也不过是一些兔子与野雉。
宁王年轻,只比皇帝大两岁,这一次颇得风头,战果颇丰。他甚至和祁瞻徇一起,合猎了一头鹿。
酒酣耳热,场面喧哗。
几名锦衣卫上前来对着太后与皇帝说了几句,似乎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太后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京师中留守的官员不多,顺天府那边是什么意思?”
周行章道:“按理说,他们那边是应付得来的,只是他们一力要求内廷也派人从旁协助,应该是害怕说不清道不明反而坏了事。”
他又忖度道:“不如从科道中选人去吧。”
太后点点头:“也好。”
张濯坐在下首处,听不清高台上的太后和周行章说了什么,只见周行章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显然有要事在身。
另一边,不少内正在查点亲王们与大臣们的猎物,时不时响起欢呼与掌声。
而更远处,膳房的人正在垒台搭灶,准备将猎物当场炙熟,便发群臣共享。
整个南苑中,都洋溢着欢腾与快活的氛围。
不乏有大臣振臂高呼:“何愁大齐没有骁勇儿郎!”
一转眼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天色已近黄昏,暮色中鼓声阵阵,当真是一幅祥和宁静的画卷。
点燃的篝火,喷香的多肉,还有甘洌的美酒。
张濯的头又渐渐痛起来。
他不想刻意改变时局,也担忧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影响事态发展,所以他只是小心留意,并不曾提前示警。
可记忆中的行刺并没有发生。
高台上,皇帝与太后正高举酒杯,与大臣们一番痛饮。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为何凶手没有在今日行刺?
张濯强忍着头痛,用手指沾取酒液,在桌上画出了南苑的地图。
今日护驾的锦衣卫和羽林军和前世并无数量上的差别,又是什么改变了刺客原有的意图?
便在此刻,一个内侍匆匆赶来,跑到张濯身边。
是禄成。
见到他的那一刻,张濯心底骤然一紧。
“什么事,说。”
禄成显然是紧赶慢着从宫里骑马来的,手中的马鞭都来不及松。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苏给事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