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大明宫,紫宸殿,后室。
“咳咳……”
当今皇帝右手虚握拳,轻轻咳嗽了几声。
他手里握着一份来自百万大山的奏章,旁边还放着另一份,正在沉思。
片刻后,皇帝从沉思中醒过神来。
一旁侍候的大貂珰利是不用皇帝开口招呼,主动走上前两步,恰恰好进入皇帝的视线,却又不会占据太多视界。
皇帝对此习以为常,轻声说道:“那个汪锦不错,以后可以多多培养一下。唔……”
沉吟了一下,皇帝继续说道:“过些时间,云深解了禁闭,汪锦从西南回来,就长公主府吧。”
“多谢陛下恩典。”
利是恭声开口,“臣待会儿就把陛下赐下的恩典传给汪锦。”
“嗯。”
皇帝轻轻挤出一个声音。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随即,皇帝问道:“政事堂今天谁当值?”
利是立即回答:“回陛下的话,政事堂今天是魏公当值。”
“魏桢?”
皇帝自语一声,看向利是,“去,问一问魏桢,无始海那边什么时候能够收尾。算了,你把魏桢直接请来吧,我亲自与他谈。”
“诺。”
利是躬身退了几步,离开紫宸殿后室,向政事堂行去。
皇帝可不会枯等,在利是走后,立即通过隐秘渠道召见了大庸都城隍、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
“小神拜见陛下。”
得了允许,进到紫宸殿后室,大庸都城隍立即恭声见礼。
皇帝轻轻挥了挥手:“无须多礼,坐吧。”
“多谢陛下赐座。”
都城隍神躯由虚化实,坐在一旁的墩子上。
皇帝开门见山,直接询问:“明灵王,大东山阴司处理得如何了?融入天朝城隍阴司体系之中了吗?”
都城隍立即起身,肃然回道:“回陛下,大东山阴司一应阴兵鬼将、道则权柄,已经全部融入我天朝城隍阴司体系之中。与西南三州相关之权柄,分给了三州城隍阴司,与地脉及幽冥相关权柄,臣将之收入了都城隍阴司,而今控制在臣的手中。”
“坐着说话,不要动不动就站起来。”
皇帝握着奏章的左手招了一下,随后问道,“什么时候能彻底掌控?”
都城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实情:“回陛下,单单有朝廷赐下的大东山府君之印,尚不能彻底掌握,还需平波水君交出一件祂的伴生神器。”
“那你就跑一趟无始海,去问平波水君把那件伴生神器拿来。作为交换……”
皇帝显然对这种情况早就知悉,而且早有准备,说着就随手摄来一柄小巧的三叉戟,“你将此物予祂,跟祂讲,既然已经做了平波水君,也如祂的意,立下了平波阴司,那就不要再占着西南的幽冥权柄了。”
“诺。”
都城隍双手接过小巧的三叉戟,也不去仔细探察这是一件怎样的东西,直接收了起来。
“去吧,快去快回。”
皇帝挥手示意。
“臣告退。”
大庸都城隍起身行了一礼,得了允许,神躯淡去,离开大明宫。
回到都城隍阴司交待了一番,都城隍不敢耽搁,立即起程赶往无始海巨鳌岛。
大貂珰利是此时正好领着中书侍郎、礼部尚书魏桢,进到紫宸殿。
利是先入后室,通传禀报,得了允许,方才亲自领着魏桢进了后室。
“臣,中书侍郎、礼部尚书魏桢,见过陛下。”
魏桢抬起双手,端端正正、一丝不苟,长拜而下,恭敬行礼。
“魏公请起。”
皇帝也端坐在软榻上,而不是躺着,继而看向利是,“给魏公搬张椅子来。”
“诺。”
利是早有准备。
两个小黄门马上抬了一张四方凳,放到魏桢身后。
凳上安了软垫,坐着舒坦一些。
一应君臣和睦之礼过后,皇帝没有兜圈,直接问道:“魏公,无始海的民政何时完成收尾?平海卫整训得如何了?青州的民生情况怎样?”
魏桢恭声回道:“回陛下,青州牧李辉祖做得很好,无始海的民政工作落实得非常到位,青州的民力正在回升。平海卫的整训进度,兵部今日应会上书,若陛下想早点知道,或可垂询兵部。”
“好。”
皇帝微微颔首,话锋随即一转,“苑野舟如何?能胜任礼部尚书一职吗?”
魏桢毫不犹豫回道:“朝官与京官任免,皆是陛下威福之权,臣不敢僭越。”
“行吧,就不为难你了。”
皇帝笑了笑,并不怪罪魏桢的谨小慎微,转而说道,“英国公将朕的门生都撒了出去,像撒蒲公英一样,撒进了百万大山。朕意,派苑野舟往西南一行,坐镇大东山。一来,确保沧浪江的转运;二来,逼一逼那头老龟;三来,给英国公吃颗定心丸,朕的那些门生天骄,任他摔打,无需顾虑什么。”
“陛下之意自然极好。”
魏桢小小恭维了一句,却也是实在话。
苑野舟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作为天使,坐镇大东山,确实能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唯一会感到不开心的,只有沧浪江那头老龟。
但是,朝廷上下,谁在乎呢?
赞同过后,魏桢郑重开口:“陛下,老臣斗胆,敢问是不是征伐百万大山的战事,有了什么变化,方才要派苑野舟出去?”
“嗯,确实有了变化。”
皇帝微微颔首,然后说道,
“英国公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自统率,正面施压百万大山外环一应敌人;
一路由成国公、泾国公联合统率,深入百万大山地下幽冥,围困了阎摩罗阇的阎魔城。
另外,陶铁那家伙带着我的意志,和百万大山意志碰了个面。
然后自行进到了地下幽冥之中,寻到了一块奥西里斯的冥界碎片。
他自己在那颗珠子里沉眠,却派出了一尊神将,将那块冥界碎片改造为酆都西台。”
听完这番话,对诸多内情深有了解的魏桢,当即明白陛下派苑野舟去大东山的用意。
虽然陶铁此人身上有不少特殊之处,而且让那位等了三十年,并愿意为之提前升天,只为换来一个自由身。
却也是陛下亲自讲法授课的门生。
同为门生,陶铁能在无始海与百万大山做出一番事来,另外一百零七人自然也能。
正好英国公在磨炼了这一百零七个天骄以后,把他们撒进了百万大山里,任其自由发挥。
陛下便想看看,没了掣肘、没了顾虑,后勤支持拉满,这一百零七个门生,能做出一番怎样的事来。
最为关键的,是他们能不能上映天心,下应民意,找到应该使力的方向。
不过这只是派苑野舟去大东山的浅层用意。
真正要苑野舟做的事情,还是要落在两个方面,一是大东山上那头沧浪江老鳖,二是阎魔城。
念及此,魏桢试探着说道:“陛下,是不是着人去问一问白马禅寺,看释家愿不愿意主动出面,度化阎摩罗阇?”
“就像当年道门主动出面,劝反大东山?”
皇帝立即反问,语气有些不渝。
“回陛下,臣正是此意。”
魏桢却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即便度化不成,也能分一分阎摩罗阇的心思,给成国公和泾国公的围困减少一些压力。也给……”
说到这里,魏桢突然闭嘴不言。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
有些机密,虽然陛下一清二楚,但是作为臣子,若非陛下垂询,魏桢绝不会轻易说出口。
刚才已是极大的失误了!
“哼!”
皇帝略有些愠怒地哼了一声,“度化,度化。三十年前的旧账没有清算干净,为何要行度化之事?那些血仇,朕,没有忘!也绝不会忘!”
面对皇帝的愠怒,魏桢坚持己见:“陛下,让释家去度化,并不代表不清算旧账。阎摩罗阇要是识时务,就派人提点一二,让祂主动交出参与三十年前那桩事的凶手。若是不识时务,随便寻个由头,打杀就是。”
说着,魏桢身上勃发出一股子铁血气息:“到底是佛是魔,不是释家说了算。陛下说了才算!朝廷说了才算!陛下与朝廷之下,我儒家,说了才算!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释家若有不满,让他们找太祖说理去!大不了,儒家出面,卖弄口舌,煽动朝廷,行一次灭佛之事!”
这一番“保守派”言论,着实将“激进派”的皇帝心中的陨落给打消了。
看着君前失仪还大放厥词的魏桢,皇帝摇头微笑:“魏公啊魏公,何必如此谏言?难不成在魏公眼里,朕是昏君不成?”
“陛下何出此言?”
魏桢讶然无比,双眼瞪大,震惊嚷道,“陛下英明睿智,从谏如流,臣绝不敢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念。还望陛下明察。”
说着,魏桢起身,撩起衣摆,就要行大礼跪拜请罪。
皇帝哪里会让魏桢真的跪下去,亲自伸手,扶住了魏桢的胳膊,苦笑说道:“魏公,这是要做甚?就如魏公所言,派人去白马禅寺问一问,顺便,再遣人给太乙宗送个口信,魏公以为如何?”
“陛下之贤明,直追太祖。”
魏桢往后退了一步,改跪拜大礼为长身一揖,发自肺腑赞道。
皇帝笑着受了这记彩虹屁。
经过这么一打岔,皇帝对释家的些许不满,在公事面前做了让步。
随后又聊了几桩事,魏桢见皇帝脸上露出倦意,主动辞行。
大貂珰利是代表皇帝,亲自送魏桢出了甘露殿。
两人途中没有做任何口头交流,有些事却已充分形成了默契。
毕竟有许多话,皇帝并不方便直接对臣子说。
比如,为何要给太乙宗送口信!
回到政事堂,魏桢调阅了青州和无始海的相关奏章,又给青州牧李辉祖发了一份公函,略作提点,就派人召来了礼部左侍郎苑野舟。
派一部左侍郎作为天使出镇边方,不是小事。
不可能皇帝做出决定,也垂询过了政事堂当值明公,就能直接落实。
政事堂要议一议,朝会上也要议一议。
这些程序走完,才能最终定夺。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能先与苑野舟沟通一二,让其做好准备,有个腹案。
魏桢做这些事,堂堂正正,不怕人发现,更不怕人言。
无始海,巨鳌岛。
大庸都城隍却是悄悄地来到这里。
“你寻我何事?”
平波水君一脸不爽地看着大庸都城隍,冷冰冰问道。
祂当初被一纸敕文,枷送入京,明面上是关在天牢,实际关在了都城隍阴司。
虽说没有受什么刑罚,却不得不剥离了自己对大东山阴司的所有权,更剥离了许多道则、权柄。
如今一见到大庸都城隍,平波水君更直觉,绝对没有好事。
果不其然。
只听大庸都城隍肃然开口:“奉陛下之命,前来取你的伴生神器。”
“呵……”
平波水君轻笑一声,意义不明,却立即取出三件伴生神器,“来,你自己挑,挑中哪件拿哪件。”
大庸都城隍瞥了平波水君一眼,径自取了一颗像是心脏一般跳动的土球。
这个土球的样式除了颜色纯黑,并不浑浊,其它地方与百万大山所有山主的真灵寄托物一模一样。
平波水君并不意外大庸都城隍的这个选择。
从祂被枷送入京那天起,这个土球,便注定不会再属于祂了。
因为这是真正涉及到大东山府君之位的幽冥权柄承载物。
“陛下不白拿你的伴生神器。”
大庸都城隍收起纯黑土球,取出小巧的三叉戟,丢向平波水君,“陛下吩咐,既然已经做了平波水君,也如你的意,立下了平波阴司,那就不要再占着西南的幽冥权柄了。”
撂下这番话,大庸都城隍隐去神躯,循着城隍阴司体系的渠道,回转京城。
平波水君抬手抓起小巧的三叉戟,轻轻一抖。
三叉戟瞬间放大,一人高,散发出玄妙的波动,引得整个无始海生出感应。
海水当即翻腾不已,掀起阵阵海浪。
就连海风,都与原先有了很大的不同,清新而又自由。
平波水君注视着手中的三叉戟,眼神幽幽:“从奥西里斯变成波塞冬?啧……大庸天朝到底是嘎了多少韭菜?”
大庸都城隍没去理会平波水君心中做何感想,祂自己怀着较为激动的心情,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京城的本体。
然后请求觐见。
皇帝仍是在紫宸殿后室接见的大庸都城隍。
对着都城隍敬献上来的大东山府君之印和平波水君的纯黑土球伴生神器,皇帝右手并成剑指,轻轻一点。
浩瀚的大庸天朝国运源源不断地涌入两件物事之中。
待到国运退去,已无纯黑土球,只有一颗焕然一新的大东山府君之印。
印信,乃权柄也。
炼化此印,大庸都城隍便能再进一步,天朝的城隍阴司体系与幽冥权柄也会更加完善一些。
“可惜啊。”
皇帝这时却叹了一声,“百万大山那些鬼修,眼界格局太小了一些,搞什么大东山府君,一步到位,直接泰山府君,该多好?”
泰山府君,主宰阴曹地府。
上古某位儒家圣贤曰过,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百万大山鬼修不敢生造一尊泰山府君出来,只造一尊东山府君又不甘心,
只好加个“大”字,弄出一个天生神祇的大东山府君。
不伦不类,而又小家子气。
一如丰都之于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