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宅的酒宴气氛并不十分热闹,除去聚成几桌的武将酒到杯干放浪形骸之外,几乎所有的文官都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几位宰辅将会在酒宴之后与皇帝陛下商讨关于即将成立一座前所未有之学院一事所以不敢喝酒,连带着一向有眼色的文官们也不敢再主官面前失礼。
隐隐约约,大家都知道这座学院很是有些门道,甚至有可能对以后朝局的稳定产生深刻的影响……
酒宴尚未散去,李二陛下便起身,在房玄龄的陪同之下去往后院书房。
赵国公长孙无忌、申国公尚书右仆射高士廉、中书令岑文本、贞观八年被罢免宰辅之位之后又被皇帝颁诏“特进”参与中枢政事的萧瑀、新任京兆尹马周、户部尚书唐俭、刑部尚书刘德威、张玄素、于志宁、孔颖达、刘洎……一众朝野上下的大佬纷纷离席,跟随皇帝的脚步而去。
宴会上的喧嚣之声渐渐平息,即便是程咬金、尉迟敬德、牛进达等等一干既没有资格讨论政事、也不想去掺和这滩浑水的武将也有些摒弃呼吸,等待着这件事情初步的结论。
毕竟影响着实太过深远……
书房内气氛倒是轻松惬意。
李二陛下向来标榜自身魅力,执着于以英明神武的天赋去折服群臣、以并肩作战的情谊去感化人心,根本不屑于用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去提升自己的威严,去渲染自己“天之子”的神圣地位。
他崛起于战火之中,凭借自己坚毅的性格和睿智的头脑、勇武的身躯获得了这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他有着无穷无尽的自信,能够领导着手底下这些才华绝伦的当世人杰去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帝国,开创一个旷古烁今的盛世王朝!
侍女们穿花蝴蝶一般奉上香茗,而后齐齐躬身施礼,退出书房。
一群无可争议的大佬放松的坐在书房内,因为空间有限,彼此离的很近,相互之间有说有笑,就连李二陛下也开了个玩笑“瞧瞧这些侍女各个身段柔软面容娇美,难不成房相临老了终于当了一回大丈夫,已然折服贵夫人同意你得享齐人之福?”
房玄龄顿时老脸一囧,无言以对……
众人便都笑起来,几乎个个都面带揶揄之色。
这倒不是为了逢迎李二陛下的话语故作笑颜,此间都是与房玄龄同僚多年,谁不知道执掌大唐朝纲的房玄龄实则是个极其惧内的“伪君子”?想想自家姹紫嫣红的内院,几乎“夜夜做新郎”的快意人生,众人尽皆感到心中舒坦。
你房玄龄当朝宰辅之首又能如何?
男人这一世的价值,无非是“权色”二字。“权”之一字,房玄龄虽然贵为宰辅之首却也没有几年风光了,而“色”之一字,房玄龄却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这一辈子不睡遍了各式各样的美人儿,算的什么男人?
便是给了你整个天下,那也是有缺憾的呀……
李二陛下畅快的大笑几声,忽而想起什么,脸色微微发僵,小心的扭头看了一眼门口,这才干咳一声,正色说道“好了,玩笑总要有个限度,房夫人虽然性情刚烈了一些,不过倒也算得上女中之豪杰,朕向来是几位佩服的,那啥……闲话少叙,来说说正事儿。”
房玄龄却心里吐槽你身为皇帝公然嘲笑大臣,然后又反过来劝阻别人少开玩笑……和着你是皇帝你最大,怎么都有理?
众人尽皆面色一整,正襟危坐。
毕竟“讲武堂”扩建这件事情比较特殊,还是需要谨慎面对。
此事虽然不过是此刻商讨一下儒家对此的看法,连搬上政事堂的程序都不符合,但是一旦处置不当,影响将会极其深远。李二陛下担心会不会因为学院集合了法家、医家、阴阳家、兵家等等学派的知识,而使得儒家认为这是对他们的压迫,从而产生危机感,发生全方位的反对和抵制。
必将对于当了几百年的老大哥、将诸子百家死死压制的儒家实在是太过强大,朝堂、市井、贵族、平民……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被儒家占据,一旦儒家发动反制,轻易便可使得帝国动荡,即便自信如李二陛下,亦不敢冒此风险。
李二陛下炯炯的目光在面前这些大臣脸上扫了一圈,淡然说道“前几日,聿明氏在朕面前谏言,认为大唐现在日盛一日的繁荣昌盛,亟需精通各行各业的官吏充斥到各个职位上,让专业的人才管理专业的事务,不至于出现外行管理内行的情况,从而脱了快速发展的后腿。朕认为有些道理,只是不知诸位爱卿认为然否?”
一开场,李二陛下没有隐晦的试探,而是开门见山的表达了自己立场,这是一种一往无前的胸襟气魄,来源于李二陛下强烈的自信。
房俊暗暗佩服,点了个赞……
群臣一片默然,没有人轻易表态,都在等候那几位大佬拿出态度。
长孙无忌与高士廉轻轻交换一个眼色,前者有些不情愿,不过略作思量,还是问道“老臣愚钝,敢问陛下何谓外行管理内行?自古以来皆是儒家子弟秉承圣人教谕治理国家,却从不闻外行管理内行之说。天下万物,其规律无不尊奉至理,只需将儒家典籍融汇贯通,自可处理事务得心应手,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过如此而已。”
他不想当这个出头椽子,惹起陛下反感,可是他却不能不站出来反对。都是一群老狐狸,万一谁也不反对,岂不是让房俊白白得利?
“讲武堂”是房俊一直在筹备建立的,一旦“讲武堂”扩充规模,得利最大的自然也是房俊,这一点是长孙无忌万万不能接受的。
现在的房俊已然令他如鲠在喉急欲除之而不得,皆是凭借学院之势必然愈发羽翼丰满,过得个十年八年爬到他长孙无忌头上都说不准……
他开了口,高士廉这才点头附和道“辅机言之有理,儒学乃是经世之学,必须确保儒学之正统地位稳固,天下才能稳如泰山。大汉独尊儒术,从而横扫六合,建立独霸宇内之基业,吾大唐当效仿之。”
众人尽皆点头。
儒学正统,这一点的确是不容置疑的,谁敢动摇的儒家的地位,一转眼便是天下大乱。
李二陛下微微耷拉下眼皮,似乎是在斟酌,实则却是不打算说话了。
朕起了头,总不能让朕亮明刀枪赤膊上阵吧?
房玄龄与孔颖达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气得房俊暗自咬牙,都是老狐狸啊,狡猾狡猾滴……
万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申国公言之差矣,自从儒学成为正统,并未使得江山永续、千秋万载。汉朝四百年国祚,却也中道崩疽,差一点根基断绝,最后固然强行续命,亦不过是三分天下之结局,百姓涂炭,帝国湮灭。两晋固然名士风流百世以降尽皆景仰,然则北胡入寇疯狂肆虐,汉家儿郎如坠地狱,几乎灭绝。南北朝数国混战,耗尽了汉室元气,大隋强极一时,亦不过半百光阴,盛极而衰。数百年来,儒家一直作为天下正统,可是朝代纷迭,周而复始,儒家又发挥了什么作用?无非是不管哪一家哪一姓坐天下,儒家还是儒家,依旧占据正统地位不得动摇而已……”
两汉以降,数百年风云变幻,在房俊口中娓娓道来,的确是一针见血。
这个年代非是后世信息爆炸的时候,固然存世的史书尚有许多未曾失传,但品流繁杂各执一词,而且书籍数量极少,纵然是当世大儒又有几人读的了几本史书?与后世那些历经考古和文献总结出来的极其接近于真相的历史相比,反而显得匮乏得多。
房俊寥寥几语,几乎将数百年的历史呈现于面前,清晰而深刻,使得在座这些大臣纷纷点头称赞,不愧是“惊才绝艳”的才子,的确有一套。
不过称赞归称赞,房俊口中将朝代更迭之真凶安插在儒家头上,却是在座之人完全不能接受的。
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更是惹起群情愤慨!
张玄素竖着眉毛怒叱“一派胡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天道,如何能够归咎于儒家身上?暴秦焚书坑儒,结果却是二世而亡,大汉独尊儒术,得享四百年国祚,此不正说明儒家才是稳定天下的原因?”
房俊冷笑“左庶子莫不是以百步而笑五十步?汉朝独尊儒术享国四百年,所以左庶子便心满意足、引以为傲了?本官是不是可以认为,在左庶子的眼中,大唐若是也能有个四百年的国祚,便要承儒家的情?而若是没有儒家正统,吾煌煌大唐亦要二世而亡?”
“……”
张玄素张了张嘴,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脸色气得一片涨红!
一众大臣尽皆嘴角一阵抽搐,暗骂房俊无耻!
这简直就是诛心之言!
皇帝还坐在面前呢,就算李二陛下再如何大度,也还是天下至尊,哪一个皇帝不想着自己的皇位能够千秋万载的传下去?别说四百年,你就是跟李二陛下说大唐八百年之后亡国,他照样不高兴!
张玄素气得不轻,赶紧起身对李二陛下施礼,惶恐说道“陛下恕罪,老臣绝无此意!”
李二陛下到底是李二陛下,千古明君不是吹捧出来的,虽然心中膈应,却淡然摆手“爱卿不必如此,朕岂是是非不分之人?”
张玄素这才放心,坐下后瞪了老神在在的房玄龄一眼,气道“你教的好儿子!”
房玄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不光你生气,老子也很想锤死这个龟儿子啊,这说得什么混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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