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内里坊俨然,洛水横贯而过将城区一分为二,洛北二十九坊、洛南七十四坊。尚善坊位于定鼎门大街东数第六坊,紧挨洛水大堤,与紫微宫隔天津桥相望……洛水冬日不冻、水流舒缓,末将麾下舟船可以由洛水之上的水门驶入城内,巡弋于河道之上,不仅确保尚善坊北侧之安全,亦能随时登岸增援尚善坊。”
习君买对于洛阳城的格局如数家珍,侃侃而谈:“末将也可以率军驻扎于尚善坊北侧坊门,进可以确保殿下之周全,退亦可以护卫殿下撤至洛水之上,或向西退出洛水走商於古道回长安,或向东进入运河顺流直下奔赴江南……在陆地上末将不敢夸口,但只需到了水上,天下无人可以威胁殿下之安全,纵有十倍之敌,亦可破之。”
显然,自接到房俊命其辅助李泰之命令,习君买便率领麾下精锐屯驻于孟津渡,同时对洛阳城的地势做出详细了解,制定了最为稳妥的防御策略,进可攻、退可守,配合水师的精锐兵卒、先进兵船、强悍火器,万无一失。
李泰不知兵事,但兵书略看过几本,且聪慧敏锐,听着习君买之言辞,脑海之中浮现洛阳城的舆图、地势,综合起来觉得已经算是很完美的策略。
自己剩下的这些禁卫护卫身边,水师负责外围,一内一外构筑两条防线,还有随时可以由陆地撤退至水面的预案,此等严密防守之下如果还是出了岔子,那大抵是他李泰该死,谁也怨不得了……
当即颔首道:“就按照你说的来,马上调集兵卒战船汇集至此,稍后随我一同入城。”
“喏!”
习君买起身走出帐篷,对随行而来的校尉吩咐几句,掏出兵符交给他,看着他迅速策骑远去传达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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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怀节策马回城,先安排了人手前往尚善坊收拾一处前隋废弃的衙署官廨,然后返回位于东城的河南府衙门,在门前翻身下马,进入大门。
官廨之内,一个三十余岁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迎上来,先奉茶,而后坐在裴怀节一侧,笑问道:“魏王殿下不肯入城?”
裴怀节喝了口茶水,哼了一声,面色不豫:“正如所料,他怎么敢进来?”
男子叹息一声,一脸无奈:“希望魏王殿下能够明白咱们一番苦心,而不是试图引诱他入住紫微宫让他遭受御史弹劾、陛下猜忌,否则,咱们就得过一过苦日子了。”
谁会愚蠢到让李泰直接入住紫微宫,犯下人臣大忌?
既然那么做了,肯定是另有深意,就是不知李泰能否领会得到……
裴怀节放下茶杯,吐出一口气,面带愁色,缓缓道:“陛下打压门阀之心昭然若揭,然而天下依旧是门阀之天下,这个靠着门阀在乱世之中建国立邦的帝国,又岂能真正摆脱门阀?陛下只看得到‘门阀盛则帝国乱’,故而一意剪除门阀,却看不到‘门阀亡则帝国亡’的危机,目光短浅只知攥紧皇权,却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可悲、可叹。”
这就是当下主流的两种理念冲突,一者认为门阀乃是立国、治世只根基,门阀亡则国之不存;一者认为门阀虽建国之本,却也是祸国之源,不能打压、剪除门阀对于朝政的影响,帝国终有一日也要走上前隋之旧路,覆灭之日不远……
而这两种理念谁都有一定道理、谁都对,谁也不能说服谁,逐渐发展下来,自然就演化成为利益之争。
皇帝的利益在于皇权集中,不愿沦为门阀之傀儡;门阀的利益在于影响政治,不愿成为皇权任意凌虐之豚犬……
在长安城里,皇权至尊无上,所有人都要在规则之内展开斗争,固然交锋激烈,但彼此皆有忌惮,略显平静。
而在天下各处,斗争却逐渐呈现如火如荼之势,作为政治地位“长安之外天下最高”的洛阳城,这种斗争更是无处不在,而李泰的到来势必让斗争愈发激烈,不可遏止,直至掀起滔天巨浪。
身为河南尹,裴怀节要保证自己的利益。
也是洛阳本地世家门阀的利益……
段宝元拿起茶壶往两人面前的茶杯当中斟茶,不以为然道:“魏王未必站在陛下一处,况且就算站在一处也无妨,说到底也不过是斗争而已……当年的太宗皇帝与关陇门阀斗了一辈子,现在的陛下更甚一步与天下门阀斗……就算斗胜了又能怎样呢?他们搞的那个什么科举考试看似扶持寒门子弟,可今日之寒门子弟骤然登上高位掌握权力,他日不也成为世家门阀?”
王朝兴灭、皇权更迭,不变的是世家门阀永远掌握着最基本也是最大的权力。
只要利益的追求不一致,斗争就永远都会存在。
裴怀节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却依旧忧心忡忡:“可如此一来,势必导致局势愈发动荡,中枢与天下、皇权与世家……若着幸幸苦苦来之不易的盛世在无尽无休的斗争之中消耗、湮灭,吾等必然成为罪人。”
段宝元反驳道:“皇权高高在上,再是至尊无敌,由于天下百姓有何关系?能够代表百姓利益的是我们,是世家,是门阀,纵然盛世不再、天下板荡,那也是陛下的错。”
百姓能否安居乐业,取决于赋税的多寡、租赁的高低,取决于米价的变化、徭役的增减,而这一切都实际掌握在世家门阀手里,天下百姓是依附于世家门阀而活着的。
“譬如丈量田亩,虽然尚不知陛下的真正用以,但必定是针对世家门阀而来,因为土地是世家门阀的根本……既然是针对世家门阀,那就是针对天下百姓,世家门阀手中的土地如果减少,自然就要增加田租、徭役、赋税,因为世家门阀自身的利益是不可能减少的,每缺一分,就要从百姓身上掠夺一分,所以一旦丈量天下田亩开始施行,反对最为激烈的不是世家门阀,而是那些依附于世家门阀而生存的百姓。”
“百姓既是天下,当陛下与整个天下为敌之时,谁才是罪人呢?”
段宝元侃侃而谈:“魏王履任东都留守,谁也不知陛下本意如何,是不忍魏王困局长安、郁郁而不得志,想让他做出一番成就留名青史,还是故意将魏王支出长安,让那些试图搅乱朝政的野心之辈有机可乘,为他剪除这样一个对皇位潜在威胁的亲王?我们不清楚,但想必魏王自己是清楚的,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洛阳城里不是一群俯首帖耳之辈,想来他会有所忌惮。”
李泰担任东都留守的目的并不清楚,可无论是营建东都还是主持河南府的丈量田亩,那一样都切切损害了河南世家的利益,所以是不被接受的。
要么李泰老老实实躲在这前隋帝都钟鸣鼎食、奢靡度日,要么就当真要面对无穷无尽的危险。
裴怀节喝了口茶水,吐出一口浊气,摇头道:“我们给魏王一个下马威可以,甚至魏王面对一些危险也可以,但你要告知那些人,魏王绝对不能在洛阳有真正的意外。”
一个魏王的生死他并不放在心上,作为太宗皇帝潜邸之时的功勋,他虽然比不得房杜之流,却也是根基深厚、功勋卓著,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之下并不会因此而被皇帝迁怒。
但魏王之生死却牵动着帝国最高层权力的斗争,势必将整个天下席卷其中,这是裴怀节不愿见到的。
斗争可以,但必须在一定的框架之内,不能毫无限制的恣意扩张、无所收敛。
段宝元失笑道:“府尹糊涂了不成?那毕竟是魏王殿下,就算有些人想要让他发生点什么意外,也不是想办就能办得到的,且不说他自己身边的禁卫各个精锐忠诚,只看他一到洛阳便召见水师校尉便可知他已经取得房俊的支持。水师之强悍可不仅仅是在水上,他们护卫魏王,魏王的安全便固若金汤。”
说到此处,他往外张望一下,确定附近无人,便低声问道:“府尹,昨夜追杀魏王之人,会不会是房俊的人?”
城上的兵卒看得清清楚楚,那支骑兵追着魏王来到洛阳城下,甚至已经冲入上林苑之内,只需更进一步便可将魏王杀死,却在最后关头转头而去。
是忌惮洛阳城的守兵?
未必。
且不说洛阳城的守兵是否敢在半夜之时出城,就算出去了,也未必是那支骑兵的对手,对方完全可以在斩杀魏王之后从容脱身离去。
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并不想要杀死魏王,只是想要吓唬魏王一下,或者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
有些时候局势过于紧张好似弓弦拉满,只需轻轻一点外力,便可引发不可测之冲突。
而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同时还会顾及魏王性命的,只会是房俊……
裴怀节便笑起来:“所以说魏王是聪明人,他一口否认昨夜并未遭遇刺杀,所有针对他展开的谋划都得落空,他自己也从漩涡之中挣脱出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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