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陵原,左武卫营地,程咬金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上,用一个装满香炭的红泥小炉烧水沏茶,见到牛进达快步走进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啧啧嘴,品味一下茶水的回甘,摇头叹气:“房二那厮的确会享受,往常喝了几百年的茶水,经他之手删繁就简、去芜存菁,居然成为一桩如此高雅的玩意,即便是我这样的粗人坐下来煮一壶水、泡一壶茶,也能感受自然真趣、宁心精神……了不起。”
牛进达走进来也不见礼,径自坐到他一旁,自顾取过茶杯斟茶,笑道:“与这茶水相比,我倒是更喜欢房二弄出来的火锅与酿出来的美酒,若能纵享这两样东西,人生圆满、夫复何求!”
程咬金想了想,觉得牛进达所言不虚:“英雄所见略同!房二那小子虽然混账透顶,但还是干了几件像样的事儿。”
自从听闻梁建方未死,他算是放下了心中仅有的一点愧疚,心情自然舒畅快慰起来。
“卫公命刘延景挂帅,率领一万兵卒赶赴凤栖原阻截尉迟恭,那刘延景倒也令人侧目,丝毫没有年轻人骤登高位、一朝权在手的浮躁张狂,反而在凤栖原临近樊川的边缘借助地势居高临下的修筑了营寨,虽然一夜时间修筑的营寨只不过是徒有其表,但稳扎稳打的策略却是不错,尉迟恭想要将其一举击溃殊为不易,只要不能快速攻占凤栖原抵达长安城下,对晋王极为不利。”
牛进达掏出战报呈上,同时详尽复述了斥候汇聚回来的各种情报,将当下局势一一禀报。
程咬金放下茶杯,接过战报看了,沉思片刻,摇头道:“这个刘延景自作聪明了,他以为尉迟恭是谁,还能被他一个仓促营建的营寨挡住脚步?此子看似稳重,实则毫无智慧,难成大器。”
牛进达奇道:“他年纪轻轻初掌军权,军中上下难以令行禁止,所以不贪功冒进而是稳扎稳打,难道不是最佳的策略?”
“屁的最佳策略!论及策略,天下谁人比得上李靖?李靖既然让他带兵前去阻截尉迟恭,便是明知其必败而行之,可见刘延景麾下兵马必然是东宫六率之中可以被牺牲的部分,由此去芜存菁,剩下的都是忠于陛下的精锐……刘延景若能看透其中道理,自然应该驱策军队趁着尉迟恭在神禾原立足未稳发动袭击,固然必败,但却能给予尉迟恭重击,且能够完成李靖清除隐患之目的,那样才算是个人物,以后前途无量。”
程咬金喝着茶水,撇着嘴不以为然:“所以啊,等到咱们贞观勋臣老去之后彻底退出,这军中必然是房二的天下,无出其右者啊。”
这一点牛进达是赞同的:“太宗皇帝当初赞誉房二有‘宰辅之才’,对其极为信重,大力简拔,朝野上下嫉妒者不知凡几,都等着看房二的笑话,以为那样的纨绔子弟只能熬鹰斗犬、寻花问柳……孰料房二一朝上位便才华尽显,无论任职兵部还是京兆府都将分内之事处置妥当之余更有余力进行革新,这两个衙门也因房二之故成为朝廷各部最为炙手可热的衙门。尤其是水师,谁能想到从无水战经验的房二居然能够一手创建那样一支纵横大洋、睥睨四海的无敌水师?”
直至今日,纵然再是顽固的“陆战派”也不得不承认水师的强大,只看这一次晋王兵变,水师先是在燕子矶击溃将近十万江南私军,然后顺运河北上一路势如破竹,连郑仁泰这样的当时名将都被打得屈身投降,而后连克洛阳、函谷、潼关,所向无敌。
程咬金道:“水师攻陷潼关之后若不是舟船停泊于黄河之上兵卒南下与薛万彻会师,而是直接沿着黄河、渭水、广通渠直抵长安城下,谁人能挡?由此可见,纵横海上的水师的确有能力在陆战之中攻城拔寨。”
牛进达悚然而惊,忽地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去舆图之前仔细观看,半晌之后倒吸一口凉气,惊惧道:“大帅,危险啊!如今整条运河皆在水师控制之下,其停留江南的主力随时可以源源不断的抵达关中,以其火器之利、补给之强,足以将渭水沿岸置于其炮火覆盖之下,如此便给予长安防御极大的支持……”
这话只说了一半,但另一半已经无需多说。
有水师这样一支机动性极强且战力强悍的军队存在,半个长安城都是安全的,即便关中各地驻军当中有人依附晋王而猛攻长安城,也只能将进攻地点放在南半个长安,否则一旦靠近渭水,水师可以在河道上对其展开炮击。
即便是当下最为强悍的军队,在水师全力炮击之下也只能灰飞烟灭……
然而直至眼下,所有人都忽视了水师的存在,被刘仁轨率领水师兵卒起舟登陆给迷惑了。
只要江南的水师主力抵达,最低也可以确保皇帝立于不败之地,最最危及的情况下也可以从玄武门撤退,而后无论沿着渭水而下还是横跨渭水向西,谁能拦得住?
程咬金却是坐得稳稳当当,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所以我说房二这饮茶方式之改进乃是他最大的成就,喝茶就要静心涤虑,仔细的品味茶水之中的回甘,将一切烦恼琐碎都抛之于心外,你这人悟性太差、境界太低,大呼小叫一惊一乍完全没有领会其中之精髓啊。”
牛进达:“……”
娘咧!你个老小子现在领着咱们投靠了晋王,然后发现皇帝居然立于不败之地,往好处想就算晋王打进长安逼得皇帝弃城而逃,可天下从此分裂,两位皇帝割据称雄、划地而治,往坏处想晋王稍有不慎便是覆灭之局,咱们岂不是都要被斩首灭门?
居然还在这里对什么饮茶之道夸夸其谈……简直莫名其妙。
气呼呼的回到座位坐好,既不喝茶也不说话,只瞪着眼睛沿着程咬金,等着他解惑。
程咬金啧啧嘴,放下茶杯,蹙眉不悦道:“咱们袍泽多年,不知多少次出生入死,你还能不知我从不肯吃亏的脾气?这话我本不愿说的,但你这般愚钝不解惊慌失措,也只好让你安心……水师的火炮打不到玄武门,所以皇帝也不可能从玄武门撤走,胜或败,生或死,他只能留在太极宫内。”
“谁能掌控太极宫,谁就能获取最终之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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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迟恭率军抵达神禾原,刚刚扎下营地,便接到斥候奏报,说是刘延景率领一万部队直奔神禾原而来,急忙让军中生火造饭,待大军进餐之后略作休息,以免长途跋涉体力耗尽之时还要与敌军死战。
然而到了半夜,得知刘延景屯兵凤栖原之后驻足不前,非但没有趁着右候卫劳顿疲累之际发动突袭,反而在凤栖原就地构筑营寨,沿着凤栖原的南部边缘布下防御阵地……
营帐之内灯火通明,尉迟恭伏案处置公文,坐在书桌一侧的苏伽赞叹道:“所谓时势造英雄,天下局势板荡、皇权争夺,又是年轻人冒尖儿的时候到了,这刘延景往昔不曾耳闻,默默无名,如今骤然独掌一军便能够抑制心底骄矜浮躁,非但不贪功冒进反而稳扎稳打,的确算是一个人物。”
“算个人物?”
尉迟恭放下笔,喝了一口杯中浓茶,哼了一声不屑道:“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从未有一成不变之兵法,同样的策略放在彼地可以大胜,但放在此地就可能大败。稳扎稳打固然好,但放任战机消逝,未尝不是毫无进取之心。”
让苏伽在杯中续水:“这孩子大抵是读了几本兵法,自以为尽得兵书之奥义,什么‘以逸待劳’‘稳扎稳打’之类就能处于不败之地,这回就让他吃个大亏长长记性。传令下去,一个时辰之后全军拔营,连夜奔袭凤栖原,天明之后,老子要站在圜丘之上眺望明德门!”
“喏!”
苏伽连忙应下,给茶杯之中续水之后便退出营帐,向军中传令。
尉迟恭优哉游哉的喝了口水,坐在凳子上吐出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浓郁夜色。
“以逸待劳”的确是好办法,但必须面对一支疲惫之师,右候卫乃十六卫当中一等一的强军,经由东征之后更是全军上下都得到锤炼,又在白鹿原停驻修整多日,军心士气极为稳定。
难道从白鹿原奔袭至此地中间又与梁建方打了一场硬仗,便足以让右候卫耗尽体力、士气低迷?
绝无可能。
所以刘延景看似稳妥的做法,实则等同于坐失良机,还不如趁着右候卫立足未稳之时突袭一场,好歹也能给右候卫造成杀伤,现在屯兵凤栖原坐等右候卫打上门,简直愚蠢。
彼辈小儿,坐井观天,生长与优渥的环境之下不曾参与立国以来的数次大战,对于十六卫的战力懵然不知,今天就让他见识见识能够纵横辽东覆灭高句丽的强军是何等坚韧、强悍。
以逸待劳是没错,只是不知谁是“逸”,谁是“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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