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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天红着脸,硬着头皮走进屋。
他在两张床中间挑了靠近门的那张坐下,好像这样能保证他在突发情况下用最快的速度逃跑。
白秋婉根本没有理他。
她任由大门敞开着,打开窗户,卷起竹帘,让外面的人随时可以看到屋内,看到他们只是坐在那里说话,没有做半点越礼的事情。
黄天冷静下来,警惕打量周围环境,一眼扫下来,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和两个木箱子之外,没其他物品和摆设。
白秋婉叹了口气:“你其实不用多心,叫你进来只是为了防人之耳,让别人听不到我们说的事情。”
黄天明白过来,四下通透的屋子能让外面人看到里面,同样也能让里面的人看到外面,这样没有人可以靠近屋子,偷听他们的谈话。
白秋婉缓缓地说:“剩下要看的地方不多了。北面总共只有七间屋子,最靠近这里的两间屋子都是女人住的,红香和另外三个女人住在隔壁那间,还有六个女人住更里面。”
“我们对面的那两间屋子,是传宗接代专用的,长老们会计算家谱和时间,安排不同的男女进去同房,这样女人们可以按照长老们制定的计划去怀孕生小孩。”
黄天皱着眉头,不敢说什么,生怕自己说错话,让她看出来自己不是大陆上的人,不了解各个家族的生存方式。
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她。
白秋婉从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些许异样,敏感地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黄天愣了愣,仓促之间转换话题说:“红香她是哪家的?”
“怎么,你看上她了?”白秋婉嫌弃地撇了撇嘴,语气更加冰冷。
黄天连忙摇头否定说:“不是,不是。你别多心,我不会的。”
“哼!”
白秋婉横了他一眼,把头扬起:“最北端还有两间屋子,东北角的那间,门前有个花园的,是素攀族长的寝室,任何人都不允许擅自靠近。在花园的前面,还有间类似小红屋的暗室,是个牢房,关着他们刚刚从山上抢来的两个外国女人,一个雪白雪白的,一个黑不溜秋的,都长得挺好看。”
黄天知道这是自己要找的人,情急之下连眉毛都跳了跳。
“嗯?”
白秋婉又皱起眉头。
黄天马上反应过来,干咳几声,假装出好奇的样子:“啊?外国女人!这倒是从来没看到过,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她们长成什么样子?”
白秋婉眉头更紧,语气也更加鄙视:“再怎么假装也还是急性子的臭男人。”
黄天脸色再次僵硬,话头也被堵住,无法继续追问俘虏的情况。
白秋婉沉默片刻,忽然问黄天说:“你知道坐的这张床是谁的吗?”
黄天心里能猜到,但还是摇了摇头。
白秋婉的眼圈红了红:“这是秋婷的床。你也看到她被处死了。”
黄天垂下头。
他发现白秋婉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你不是河心寨的人,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在自己妹妹面前那样说话吗?”
黄天没有抬头,语气低沉地说:“和你不能去抱自己儿子的原因一样。”
泪水一下子滚落下来。
她也把头垂下来,不让外面的人轻易看清她的脸,轻声抽泣着说:“我怎么会这么狠心呢,那可是我的妹妹呀!”
黄天叹了口气。
他看出来河心寨这个家族的狠辣和野蛮。
但他不敢表达出自己对她的同情。
他想不通白秋婉为什么会这么信任自己,把自己的委屈和哀伤向他倾诉。
白秋婉低声抽泣片刻,慢慢止住眼泪,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
她好像是说给黄天听的,又好像只是在那里自言自语:“我是在丁香谷里被养大的,当年听说会被分配到河心寨,吓得我整整半年都没有睡好觉。”
“她们都说,河心寨是最野蛮的家族,是唯一不指定夫妻,由长辈安排传宗接代的地方。”
“我去求奶奶们帮忙,哄了她们半年,好不容易得到三个奶奶的推荐,说我是最聪明的丫头,可以许配给河心寨最厉害的汉子。”
“我运气好,成为这些年河心寨里唯一有指定丈夫的女人,后来还升做女人的主事,不用去在乎其他乱七八糟男人的脸色。”
“我丈夫非常能干,要是他还活着的话,族长面前根本不会有仓差那弟兄的位置。”
“我们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两个男孩,三个女孩。男孩由家族里面的老人教养,虽然平时不能随便亲近,但总还能看得见。如果族长心情好,特别允许的话,我们还能说说话,聊聊天。”
“三个女儿一生下来就被送去丁香谷。在那里她们会被奶奶们教育如何做事和生小孩,长大之后再被送到其他的家族中去,跟我一样去做生育机器。”
“这一辈子,我都无法再看到她们,就像这辈子我都无法再见到我的妈妈。”
黄天内心无比震惊,差点忘记还要努力控制自己情绪和反应,不能暴露自己身份。
白秋婉冷笑一声,仿佛是在自嘲:“说起来,我还有点羡慕秋婷。她至少敢想敢做,偷偷回过家,还见到过我们的妈妈。”
“她不能生育,是寨子里最没有地位的人,对她来说,与其苟且偷生,反而不如死掉干脆。”
“我却什么都不敢做。”
“我亲近不了儿子,看不到女儿,丈夫也死了,族长和长老们还总想着重新给我指派丈夫……”
她哽咽着,把手放到自己的胸脯上,轻声祈祷说:“如果上苍真的存在神仙的话,希望神仙能够保佑我。如果世间真的存在英雄的话,希望英雄能够拯救我。我只想和我的孩子们团聚,能够和他们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度过这辈子。我想要去努力争取,想要能够陪伴他们成长,这样我哪怕是很快死掉,也不会留有遗憾。”
她偷偷瞄了眼黄天,发现他表情严肃,听得认认真真。
她仰起头,继续补充说:“我发誓,如果…如果真的有谁可以帮助我完成心愿的话,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我知道这里很多秘密,我的准备也非常充分,我有许许多多从这个鬼地方逃跑的方法,我只想找到可以帮助和收留我和孩子们的地方。”
她说到“任何事”的时候,好像脸还红了红,生怕这个词汇的真正意思会被别人误解。
黄天抬起头,好像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响,扭头看了眼,看到两个巡逻的战士走过。
白秋婉赶紧低下头,擦干眼泪,恢复成冷静的样子,微笑着说:“啊,前面有个地方忘记领你去看了,要不要返回去看看?”
刚擦掉泪花的笑容,瞬间让这个女人显得清新靓丽。
黄天站起身,客气地做出女士优先的手势,请白秋婉先行。
白秋婉领着他往西南面走,一路上没有说话,步伐有点快,好像要赶时间,不由得黄天耽搁停留。
走到距离西面通道口五十来步的地方,白秋婉忽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对黄天说:“情况不对劲,你要多注意。”
她整个人也好像不经意地靠近黄天一步,几乎都把自己的身体贴到黄天的身上。
鼻子中传来女人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
来不及浮想联翩。
黄天紧张地环顾四周,发现左右两侧各有两个战士,脸色警惕地向他们靠近。
再转头看自己的侧后方,也有两个战士围拢过来,把武器紧紧抓在手里,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和白秋婉。
白秋婉低声说:“不要惊慌,慢慢转身,慢慢来。”
她脸上保持微笑,嘴里像是在介绍些什么,手搭上黄天的胳膊,慢慢拉着他转个身,小步往通道口走去。
通道口的巨石吊在空中,大门打开着,随时都可以从通道里面跑出去。
黄天皱眉去看白秋婉,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你不是刚正老人的重孙子。”
“你和他根本不是一家人。”
白秋婉的话,如同大锤般击打在黄天的胸口,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
他不停地摇着头,否定她的猜测。
白秋婉手指用力握紧,脸上不动声色,嘴里轻声说:“暹罗人可能看不出来,或者说他们还不能确定,只有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和刚正老人根本不是一家人。”
“你的外貌、言谈、行为举止和知识结构,跟这里人差别很大,你整个人都不像在这片森林里成长起来的,身上根本没有半点森林的气息。”
黄天感到浑身冰凉,脸色也变得苍白,想不到自己会被白秋婉看穿。
白秋婉拉着黄天慢慢往通道口走去。
“你不应该相信刚正老人的。他是整个大陆最聪明的人。你能带给他的好处,远远不及他能利用你换回来好处。”
“我可以保证,他肯定跟素攀出卖了你!”
黄天回过头,看到几个战士神色更警觉,距离也靠得更近。
白秋婉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跟上来的战士,轻声解释说:“他们现在不出手,只是怕你抓住我作为人质。你不要管我,赶紧走,逃进通道立刻全力逃跑,头也不要回。”
他们走到通道口。
黄天还是犹豫不决。
白秋婉也开始着急,更急切地催促说:“快走,他们肯定看出来你是奸细了,再不走来不及了!”
几个战士全都发现情况不太对头。
他们神情严肃,相互之间交换一下眼色,决定不再等待,各自抄起武器,径直向黄天冲来。
黄天脑子飞快地运转着,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做间谍会遇到这样紧急的情况。
如果是以前,他早转过身,大声喊叫着往通道里逃去。
但他还保持着一丝冷静,想起来蓝岚和刚正老人都对他说过的话——“做事要多动脑子,随机应变”。
他仔细回想着进入河心寨之后发生的一切,想到前面白秋婉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暹罗人可能看不出来,或者说他们还不能确定,只有我从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你和刚正老人根本不是一家人。”
他马上反应过来。
只要不是刚正老人出卖自己,暹罗人就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是奸细。
如果他们无法确定,那么现在所有事情都只是为了试探。
因为要是刚正老人真的出卖自己,暹罗人随时都可以把他抓起来,根本不会留给他从通道逃走的机会。
黄天彻底冷静下来。
他任由几个战士抓住自己胳膊,脸上做出非常困扰和吃惊的样子,大声呼喊说:“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放开我!”
白秋婉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往后退开两步,不再搭理黄天的呼喊,两眼空洞地望着道路的尽头。
“刚正老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你不是泰煌,你是山上的奸细,是你们胁迫他把你带进来探取情报的!”
素攀铁青着脸,由三个战士护卫着,从道路尽头的房间里走来。
他出来的地方是白秋婉张望的地方,好像她早知道素攀会从这里出来。
看着白秋婉不经意的动作,黄天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
他用力挣扎,脸涨得通红,扯开嗓子大声叫喊:“什么意思?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太爷爷呢?我的太爷爷呢?你叫太爷爷出来见我,我搞不懂你们的意思!”
素攀停下脚步,闭上嘴巴,陷入死一般的沉默,脸色比之前还要黑。
“这下你放心了没有?”
刚正老人的声音从素攀的身后传过来,人也紧跟着大步走出。
他的眼睛里充满着笑意,很满意黄天第一次作为间谍的表现。
素攀不情愿地挥挥手,示意战士放开黄天。
刚正老人笑呵呵地问:“那么,现在我们可以去藏宝库了吧?”
原来,他们所谓去藏宝库,让黄天自己出去寻个方便,以及让白秋婉过来引导黄天参观,引诱刺探他身份的所有事情,都是素攀特地安排的。
如果黄天脑子动得再少点,话再多点,恐怕完全不是这样的结果。
素攀脸色阴沉地引着刚正老人离开。
通道口的大石头被放了下来。
战士们也都收起武器,回到各自岗位。
黄天走到白秋婉身前,望着她平静的脸,想说些什么,却又摇了摇头,还是忍了下来,转身想要离开。
他发现自己可以理解她,同情她,但没有办法信任她。
她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只是看到黄天要走,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声音极低的话:“如果我自己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别人又如何能够相信?”
黄天心中一动。
难道白秋婉真的看出来自己是个奸细?
她真的需要自己的帮助?
她之前说的话,做的动作,都是有意帮助自己通过素攀的试探?
黄天停下脚步。
如果白秋婉真的能帮助他,肯定能带来非常多的情报。
但这是不是另外一次试探?
白秋婉的头低了下来,用几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声音继续说:“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可以去跟素攀提要求,说要让我来陪你过夜。”
黄天脸一红,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不要乱想!”她语速加快,“今天事情是素攀理亏,再让刚正老人帮你说说话,承诺将来给寨子里检修改良各种机械装置,他肯定能答应。”
“如果今晚我们能单独见面的话,我会把很多你不知道的东西讲给你听。虽然不会把所有情报都告诉你,但应该足够我们两个完成各自想要做的事情。”
她说完转身就走,只留下黄天呆若木鸡地站在当场,仿佛刚刚攒起来的间谍经验又重新归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