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总兵你是何出身?籍贯何处?家尊名讳何如啊?”孙守道的娘亲的个子并不高,约莫到左晋眉头处。但其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个比起左晋还要再高半个头的人说出来的一样。
“秀才出身,河北保定人。家父名声不显,不过是一个秀才出身的落魄文人罢了。”回答着眼前老妇人的问题,左晋愈发的感觉到自己来错了地方。从对方的表情上来判断,左晋以为对方恐怕早已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弃国弃家之人。
但他又何尝不是呢?
丧家的他从始至终便未把自己当作大明朝的一部分看过,在他看来他不过是恰好上了一艘船。而这一艘船的名字叫做明朝罢了。
“秀才出身?”老妇人念叨着这句话。“既是秀才,那也应当明了圣人之言。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莫非今年来科举不考三纲五常了吗?”
“呼……”听到眼前老妇人说起孔夫子的言论来,左晋不由得长叹一口气。他意识到眼前的老妇人恐怕不是好打发的。
“还是考的。”左晋回复到。
“那恐怕是左总兵的那一届恰好漏算了这一章目。”老妇人轻蔑的说道。
“啧……”听到老妇人的话站在左晋身后的薛仁义不由自主的的啧了一口,他紧锁着眉头将视线朝着孙守道望去。但对方却只是跪倒在屏风前,也不知道是在干些什么。
“夫人您是去年十月份启的程吧?”左晋坐直了身子反问到。“路上风景如何?”
“有什么风景可言的?不过是生民涂炭,流民遍地罢了。”老妇人皱了皱眉但还是回答到。
“那么夫人以为这景象是天灾呢?还是人祸?”左晋继续反问到。从眼前老妇人的谈吐而言,左晋自认为恐怕在经书方面他是辩不过对方的。既然如此,那么便从其他方面下手。
“当然是人祸。”老妇人继续回答到。
“那么夫人以为这人祸是从何而起的呢?是逆贼呢?还是朝廷。”
听着左晋谈论起这种事情来,薛仁义和李洪相当有自知之明的向后退出房间。他们将门房看好,一左一右像是两堵门神。
“这当然是因流寇而起。流寇裹挟百姓,致使田地荒芜。这生民涂炭之源不在于流寇还在于何处?”老妇人正色到。“这些流寇最先大抵都是些山匪野寇,他们危害百姓,流毒千里。”
“那么流寇从何而来?”左晋继续问道。
“流寇?呵,左总兵是在问老身?”老妇人轻笑一声说道。“难不成左总兵也以为流寇打家劫舍,侵害百姓是正义之举咯?”
“晚辈不是问这个,晚辈问的是流寇何以放着良民不做而去为匪呢?”
“这你就得去问他们了,或是好吃懒做一无本领所长,或是吃喝嫖赌败尽父母家财。”
“老妇人此言差矣。”左晋站起身来说道。“人只有在一种环境下才会去当所谓的匪,所谓的寇。那便是吃不起饭的时候。自天启年间算,各地动荡的义军恐怕不止万数。难不成这万数的义军都是些吃喝嫖赌之辈?”
“裹挟百姓焚毁百姓屋舍,致使流民无归。百姓求生无望,迫不得已才加入流寇。”
“既然如此那么面对着官军,这些求生无望的百姓不应当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吗?”左晋目视着眼前的老妇人说道。“可是呢?他们非但没有如此,相反他们还一直顽抗了下去。他们求的不是生吗?为什么舍生而取死呢?”
“呵,如果真按照着老妇人你的想法来,那么大明官军应当早已平定关内。何至于变成流寇愈多而官军愈少的局面来呢?”左晋笑了笑摇头说道。“官军大破流寇的次数少吗?不少吧。既然如此为何大明依旧在风雨飘摇呢?”
“还不是因为鞑寇。”在谈话间逐渐落于下风的老妇人敏锐的说道。但正当其打算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左晋却发言了。
“我听说一个人因为内虚而要致死的时候,身子是会发热的,而这发热又会引起风寒。老夫人难不成以为人死是因为这风寒而不是内虚吗?”左晋继续说道。连番的对答使得其不免感觉到口干舌燥,但他却丝毫没有因此而丧失继续谈下去的欲望。
相反,他愈发的精神了起来。
“鞑寇不是关键,关键的在于大明朝已经维持不下去的土地政策。夫人嫁的也是军户,难不成夫人还以为军屯维持的下去不成?”左晋继续质问到。“十分税,八成都在百姓身上。这样的税赋难道合理吗?”
“这……”
“百姓不是因为贼而生活不下去,而是因为生活不下去而成为了贼。既然如此贼便是百姓,而百姓便是贼。要想平定天下之贼,就得平定天下百姓之心。可是大明朝是如何平定的呢?”左晋顿住了声音,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眼前的老妇人一字一句的说道。
“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呵…百姓难不成就活该饿死?穷死?累死?”
“这当然是朝廷的不对,但是朝廷千般不对,你这一具泥丸肉身也是朝廷所赐。”老妇人同样不甘心的站了起来,但这样的话语未免显得太过空洞。
“朝廷?”左晋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我这功名是我自己考的,我这肉身是父母给的。和朝廷有什么关系。如果朝廷真的有如此恩德的话,为什么万千千人不为朝廷而去死呢?”
“你这是一家一姓之言。没有了朝廷,你又算的是什么?没有了朝廷,还有你吗?”老妇人的话语言辞凿凿。
“一家一姓?不,这恰恰不是一家一姓之言。人并非是要依附着朝廷而才能存活的,人也并非是要依附着君父才能存活的。”左晋一字一句的说道。这些话,他早就在心中积攒了起来,但他却从始至终的未对外说过。
“人不需要朝廷,而朝廷需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