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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二日,邛州城下。
邛州城四门,城墙周一千四百二十三丈,高二丈,顶厚八尺,底厚丈二。
别看城墙不甚高大,四门的三层城楼尚各自完好,于当今东西两川实属罕见。
北门其实并无土寇骚扰,可知州老爷连城门都不敢开,就在城门上三层楼头的“北跨鹤雾”匾额之下问话答对。
城头上扶垛的一众人中,南离看得出来,城垛后小心翼翼,蓝蟒乌纱、略有胡须的是知州,顶铁盔、披绵甲、从垛口喊话的就该是韩羽口中所言姓张的那位守备都司,适才一直是知州在后捅捅咕咕,这位守备都司在前高声对答。
双方通过姓名、报过官职后,还亏得师爷蓝慕云缒城而出,城头将城壕吊桥放下,才得以到城下过了城壕,到南离这里互相面对面的联络勘验。
蓝师爷下城来过壕第一件事先勘验关防印信。
关防这个物件南离真弄了一个——是慕天蚕给搞出来真格的铜作虎钮寸半长方九叠阳文小篆印,你还别说,别看慕老三时不时抽风,但这玩意弄得跟真的一模一样。
而慕老三当时还叫嚣:“什么跟真的一样?格老子这就是真的!”
南离不知端的,见多识广的蓝师爷都没看出这位西充参将的关防有什么毛病,可见其功力。
印信文移?
没有,因为媅媺自己没宝,只有金册,不是不敢刻一个,是媅媺和慕老三都没见过蜀王宝、世子宝上是什么字。
但是有元、席二老联袂欧阳直及资、简幸存绅矜共同向程知州致意的书信,大意:
“国之丧乱、万民涂炭,万幸天不丧明,怜眷太祖子孙,世子流落民间,金册为信、刺股为记(反正媅媺的大腿也没人敢翻衣服去看),为宫中诸位公公护持而至,当值此事机,勠力同心、拥戴天家至亲重藩,兴兵平乱、恢剿两川,此乃两川军民同幸。”
以此为信,这个东西起到了在各自拥兵自重战乱年月比印信公移更加可信的作用,因为这是政治立场。
南离还好,也不必多说什么,可是蓝师爷回去时绳子捆腰上被重新缒上城时,张翦嘴欠念叨一句:连个筐都不预备?然后几名壮丁拽到半路就“啪”地一下,绳子断了,蓝师爷从一丈来高掉下来“啪叽”摔个大屁蹾儿。
南离赶紧下马,冲过吊桥去扶起来救助,好在有摔地处土软,只是扭了腰、拧了腿,没伤到骨头。
城上城下又折腾半晌,城上换了绳子,城下张翦又从驮马架子上找个大筐送过来,坐到大筐里蓝师爷终于上了城,到最后知州程羡良终于露了头,还是欧阳直过了城壕当面与之上下对答,很是融洽。
说来说去到流离播迁的共通之处,竟然城上城下相对而泣,最后终于是功德圆满,大开城关,迎南离一行人马入城。
城楼下众人先叙过礼数,待看着南离队伍列队入城,这支队伍严整有序,一看就是有节制的正规官军,虽说蓝师爷摔下城时一片哄堂大笑,有些轻慢,但这年头,丘八都是这个德兴。
只程知州还是略感失望:
“参戎只有这些人马?”
“此为前锋先行,后面还有二队中军,护持世子在彼。本将闻得邛州被土寇围困甚急,因此先率轻骑兼程而来,大队还在后面。”
南离这真是实话,至于大队多大,不必说,程羡良也不好问,就向南离介绍这一年来邛州的形势。
去年八月,张献忠率大西军离开成都开始北上,嘉、眉地域被杨展败后走入雅州的刘文秀、狄三品也会合冯双礼先退邛州,随后追随献忠北上而去。
九月献忠攻克顺庆,转屯西充,此间稍后,天降南离于潼川州蓬县溪喜明山普照寺。
此时杨展率兵一复成都,曹勋也兵出雅州,随杨展进入成都。
抓住了时机的程羡良正是跟随杨展兵势之后,不敢走眉邛间山路,只能经成都大路上任。
不想去年底杨展经潼川北上,于保宁境内遭遇大股清兵,见清兵势大,焚毁的成都无法可守,只得退出成都,回兵嘉、眉固守,曹勋则步子更大,直接退回去了雅州山间。
听到这里,南离明白,这些军阀显然都是在保守实力,邛州被两朝三方夹在正中,明方杨展、曹勋保守乡土,清方豪格意在追袭西营,谁也不愿因了这么个小破城而成众矢之的。
被扔在邛州的程大老爷也要逃去雅州,被张应兴苦劝留守,正在踯躅,又闻得土暴子打跑了来上任的清委知州,就顺势在张应兴的劝导下坚持下来。
南离暗道这程知州胆子虽小,却有一口好牙,算是咬住了。
往后程羡良没细说赵南离也感觉得到,杨展、曹勋的行事与上面的督师、总督未必一个路数,尤其当前各自拥兵自重,东西两面把邛州一夹,这里由朝廷督抚大员委派的地方文武诸位就被孤零零地扔在这儿了,是死是活没人理。
杨展、曹勋这老哥俩虽然不顾邛州,却毫不客气地开始向父母官派捐——谁让你上任了的,上任了就得给老子办事。
程羡良哪里收得来赋税,他这里正是乱民回流,土暴子围城。
听到这里,南离只能应一声:“真是一个……好地方……”
这时居然冒出这支蜀王世子亲军,名头更大,也很像样子,令程羡良很是欣慰,把一颗吊了月把的为明忠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说毕往来情形就热切地询问南离:
“参戎所言的正是,只叹城下土寇属实逼迫甚急,不知参戎此来可有破敌之策?”
“须得上城观敌,方知端的。”南离觉得还不太妥帖,只靠知州所言还不能笃定,于是不动声色地应付着这位知州老爷。
“赵参戎,若上城去,张某愿为引路。”
这时都司张应兴接过话茬,声色振奋地自告奋勇。
早在城头他就一直观察着南离及所部队伍,见南离部伍整齐,几百人衣装敝旧,却一式的服色、缝补整洁,器械不精,阵势却颇具板眼,显然是颇有节制的队伍,更兼一个个的精气神十足,于是这时已经顾不得客气,起身直言。
“好,就烦劳都司。”南离谦和一笑拱手相谢。
“哎哎……你们这是……”程知州一看好么你两个丘八凑一起要甩开我啊?不过好在南离对程知州还是很客气:
“程知州且稍待,南离随都司总上城去看看便知。”
邛州不止百姓流离、民生凋敝,还缺官,除了知州,同知、通判一个没有,推官早跑了,两县知县则是一个没到任,还有一个正也窝在这邛州城中,半年了压根就是没敢往大邑县去。
说来说去,更加掌握当地风土、地理、民情的还真就是这位守备都司张应兴。
张应兴是云南人,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敦实健壮,虽然被连日折腾得黑瘦疲惫,却依旧里外透着一股子精悍气。
本来大明不成文的规矩,地方守备、都司照例多是当地世袭小武官,这个张应兴却是科举不第,补了个武官缺,由此在云南世代科举的家中很不受待见,于是被简拔充边,随督师王应熊军前任用。
张献忠撤离成都后,眉、邛、雅、黎到处无官,勋镇占了的自然自己做主,邛州这般的原官死走逃亡加三不管就得督师委派,委派没人来才落到张应兴头上,赴叙州领了川陕总督樊一蘅的令,护送邛州知州走马上任。
就这么地他跟着到邛州地面不知不觉的也半年间,虽乱民遍地、政令不行的,还就他的事务最多,虽然地方未靖,但到今日能保住这一座城池,其力非小。
赵南离跟着张应兴走,韩羽带一队亲兵跟随南离,因通判、同知、推官一个也没,知州光杆一个,衙门吏员、杂役跑了七八成,只好由那位被绳子捆腰缒上缒下的蓝师爷,拐着瘸腿与典史一起,与谭绍扬交接一番辎重,又领着张翦、刘斓儿去号房子,安置南离本部队伍。
南离这里随张应兴上城一走,还没转到东门呢,就觉出不对:
“张都司,你这守城兵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