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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江城西北五十里这一带,沿着弯弯曲曲的沱江分布着大大小小十几处坝子、山寨。
四乡村落早就空无一人,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们都组织起来退去深山,汇聚一起结寨固守,这时就显出了乡村里乡绅、耆老的组织号召作用。
这一带的人们远离城池,路途不通,便是在太平年月商旅也不旺,因此仅有的那么几户乡绅连带百姓平日就少了许多骄奢气,到了摇黄乱川、献忠入蜀,最后西营立国、清兵下川,一场场的战乱之下,才得以三乡四里的聚到一起,乱世求活。
这幕天席地、天残地缺哥俩留下鼠须小矮子慕天蚕在这里,矮壮的对眼武秀才席地阙带着刘斓儿还有老太监蹇安泰,先跑去寨子里报信。
南离先派刘斓儿去除了这小兄弟知书达礼能与乡绅对话,主要的还是为了了解寨子里到底什么情形,令老太监也跟去,也是因年长人稳妥,当面沟通不免又会涉及朱媅媺的出身,自然要蜀王府的人跟去。
次日刘斓儿、老太监蹇安泰、粗壮的贼头儿席地阙才带着一群人回来这个小破村子。
跟着老太监去而又回的俩人都是脸上见了血色地红光满面,刘斓儿的大头也端正了,不再像眼瞅着就要歪去滚落的窝瓜,显是被好好招待了一番。
被带来的队伍为首者两位,曾做过知县的老爷子元辰五十多岁,清癯健朗、花白胡须,行止端方。
另一位有着贡生功名的席知礼不到五十,却有着与如今时势不相称的肥胖。
终归乱世年月,二人穿着都是敝旧的布衣青巾,与随护的壮丁几乎没有区别。
但南离知道,这两位可不是前边那俩混人一般的。
“我们绝不吃人肉嗦!”
见两人依照官面上的规矩与自己见礼,南离也是依现学的礼节规规矩矩还礼,但被这位隆武年间的西川少见的胖子老乡绅席知礼上来就来了这么一句,还是把南离吓了一跳,稍定方明其意,于是先与对方互相通报名姓、身份,然后才又客气地引领着两位去见朱媅媺。
两位乡绅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见南离一介武夫却吐属文雅、彬彬有礼,因此即便此时也并不与南离缠夹,只是在媅媺面前依礼数见过礼、验过金册后,问了一些蜀王府旧事以及遭难后的行状,复又跪地,向媅媺就要行两拜三叩的大礼。
媅媺噙着泪上前相搀,说什么也不要让两位老者拜下去,搀不起只好侧过身不受。
大名张璞的太监小转子也跟着抹泪,主仆一行把戏做得十足,南离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俩老爷子可不是那俩混人的眼色,过了这关才算得事成。
结果到头来,这日里看着四乡乡绅、耆老一趟一趟出寨相迎的架势,南离只能感叹:有了张献忠的倒行逆施、满清的野蛮杀戮从而比较之下,这时节反倒显得朱明人心尚在。
但看着得意洋洋、拿腔撇调的朱媅媺,又不禁有些后悔:其实不冒这个世子的名头,亲藩宗室庶女的郡主名头未必便进不得山寨?但愿这丫头可别惹出事来才好。
外面兴高采烈的韩羽、张翦、吴大个子等人可不管南离带着朱媅媺一行如何舞弄,而是相互兴奋地击掌相庆:这下饭口有着落了!
连日来猎户出身的韩羽领着人沿途也能寻些猎物来吃,走山的目的一是躲避清兵,二也是为了在山中寻些猎获充饥,反正大路没有人烟也寻不到粮食。
但山里的猎获是要费工夫去寻的,他们这一行五十多人,打到几只小兽都不够塞牙缝不说,单靠他韩羽领着两三个兄弟寻食哪供得起几十人的日日吃食。
这寻到了寨子,可算是解脱了有上顿下顿不知在哪儿的日子。
可是南离并未急着传令开拔。
他将一众几十号兄弟们召集起来,在破村中原来的谷场上,站上一坨破旧的石磙,当着几位乡绅与村寨壮丁的面前大声宣讲:
“兄弟们,今日里我们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去处,父老乡亲来迎我们。但去那里之前,我有几句肺腑之言。”
“如今什么世道?乱世?”
“什么是乱世?就是人吃人的世道!”
“而我们要不要跟着吃人?”眼看大伙面面相觑,南离才将手一挥朗声喝道:
“我看是不要的!”
“只因大伙先在佛图关就跟着我,离弃了欺凛妇孺弱小的走地蝎纪水子。”
佛图关当时他们这一营还有二百来人,如今跟出来加上路上捡的西营溃兵,拢共不过四十七人,等于是筛过一遍的。
“今后怎么办?这几日大家都在问?我却一直不曾答复。”
南离顿了顿,问道:
“我先问问你们,韩羽,你怎么跑出来当兵的?”
韩羽猎户出身,一路来走山穿林,不只兄弟一般,更是南离最信任的开路先锋。
这时他被问到,赧颜呵呵一笑:“西营招兵,三丁抽一,我只好跟着来……”
“张翦,你与兄弟们都是陕北的,为甚到了这边?”
张翦,小名老虎,马贼出身,跟着张献忠义军转战多年,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是个经验丰富的青年老贼。
被南离问到却打个唉声:“我?老家闹饥荒,崇祯六年就出来跟着讨食……”
“刘斓儿,你为啥当兵?”
刘斓儿本是成都人,除了对南离之外从不报大名,只报小名斓儿,因为不等冠礼这天下就乱了,又大脑壳、大眼珠,身体却瘦瘦的,大家斓儿、篮子、卵子的乱叫,这时正张着嘴听南离喊话,听得叫他,愣了一下,平日伶牙俐齿的他才嗫嚅道:
“我家里人都逃难死咯、还有的饿死咯,不当兵没的活路。”
“吴大个子,你又为啥当兵?”
吴大个子是刘斓儿路上捡的西营走散溃卒,出了号的高大壮实,一脸络腮胡,日常沉默寡言,来时还带着伤。
他是陕北人,当过边军步卒,因为个子大力气大,爱帮兄弟背装具,一路上很得一众西营老兄弟信服。
他被南离一喊,立时瞪起牛眼,答道:
“乡里恶霸抢了按姐,俺杀了他,俺爹俺娘都被官府捉了,只有俺逃了,老爹老娘……唉……”话没说完已经红了眼眶。
“兄弟们个个都是这般的,那么今日,我要为大家说一个答案。”
南离“呛啷”一声拔出腰刀,举刀问道:
“我们手里有刀子,刀子是作甚的?”
“杀人滴!”大家乱哄哄地叫了起来。
“刀子,拔出来后,去杀什么人,这才是我们与那些禽兽的区别。”高大的南离又把手一挥:
“今后大家伙若要跟着我,就一句话,堂堂正正做人,打一个太平天下!杀贪官、诛禽兽!”
见兄弟们呆呆地不做声,南离又将手向在侧看热闹的乡绅百姓们一挥:
“但是良善百姓,父老子弟,那是我们要保护的。只有杀贪官、杀清兵、杀那些禽兽乱匪,才能保这些善待我们的四乡父老!”
“即便乱世之际,我们也须守住正道人心,不做禽兽,要堂堂正正做人。”
他这边这么说着,下面的几十号兄弟有的面面相觑,有的交头接耳。
朱媅媺主仆一行更听得云里雾里,小郡主把个小嘴张成一个圆洞,心中只道:这汉子原来是发癫的……
南离望望在旁看眼的几位老少乡绅,又大声来了一句:
“胸中有日月,何处不为明?”
“扶保家乡、匡复天下,那是远景,眼前你们跟着我,就要进这来迎我们的四乡父老的寨子。那么自今日起,想跟着我走的,就一个要求:持一颗人心,不做禽兽事。”
眼看着大家不再交头接耳,越来越安定,南离气势更加高昂:
“今日约法三章!”
“听号令!听分派!”
“不动老百姓的东西!”
“不遇敌,不拔刀!”
最后宣布:
“进寨之前,整训一日!”
“能听令的留下,不能听的自便,过了今日,留下的违令就要受罚!要你们做到的,我赵南离先做到。”
“好,就听赵大哥的!”这回反应最快的却是张翦。
他一起头响应,韩羽回过神来跟着大声叫好,一众兄弟这才在张翦、韩羽的带动下一起轰然叫起好来。
这时在旁看热闹的原福建宁化知县元辰听得不住抚须点头,而乡绅席知礼则不免也跟着叫起好来:
“好,兄弟伙儿,跟着哥老倌儿过去,有我们一口吃滴就有娃儿们吃滴。”
即便绅民热情如此,南离还是婉拒了即刻进寨驻扎的邀请,准备先行整训后再移过去。
这么一来,朱媅媺主仆七人也没敢动,即便内有世子名号在头上顶着,外有念明之旧恩的父老耆宿迎请,她也不敢离开南离这一小股人马。
这一日里,南离带着识字会写的刘斓儿一起,挨着个的登录这四十几名士卒,造册后重新分编。
分作十人一队,张翦、韩羽、刘斓儿、吴大个子各领一队。
还有五人,南离亲自统带,分别跟着自己跑腿传令、执法管军,并指派刘斓儿所带一队专司营炊背粮——如今虽只几十人,却四方乌合而来,为了避免没规矩起纠纷,营炊分食一直就是南离自己亲掌。
分派完毕,领着大伙传达号令,简单的前后左右,行止进退,演练一日,这些本来乱糟糟的西营残兵就有了些队伍的样子。
等到护持着朱媅媺主仆一行进了菱角坝五里后面山中的宝和寨,这一众兄弟人数不多,气势却已经不输那往昔曾在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王府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