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星宿,腐烂的国度。
漫天银河化为了活沼泽,垂死而又不死,庞大而扭曲的星云在里面哀嚎。
绝望之风吹拂,生命皆在为永远不会到来的死亡而哭泣,对终结的饥渴让一切都化为了畸形增生的残骸,虚无冰冷的死寂星河化为了不断翻涌溃烂的血肉云雾。
似一缕烟,像一滩油,又胖又瘦,从腐烂星河的中心爬了出来,像世界患上的肿瘤,这抹黑暗啃食出巨大的孔洞,从中流出灰质一般的淋巴。
无影无形,形态万千,不断从银河的伤口中向上扩散,那烟雾有圆圆的眼睛,像是濒死的太阳,咧开的大嘴永远都是笑呵呵的模样。
群星熄灭了,都在这股绿色烟雾的漫长而艰难的攀登中,被压倒在那不可思议的体积之下。
透过稀碎缥缈的烟雾,苏帷在四圣魔戒绽放的光芒中亲眼目睹这样的画面,他眉头紧蹙,觉得这种身影似曾相识。
那是血色荒原中的最后一幕,猩红血管破裂一样的缝隙将他从战场上吞没,冰冷的金色阳光乍现时,他就见过两道相似的身影——一者甲胄在身,一者优雅妖娆。
与之不同的是,这次的绿色身影格外具有表现力,不再拘泥于一个雕像一般的形象,而是完全展现出自己的身姿,将这种无法形容也无法理解的姿态摆在苏帷面前。
这像是一场直白的邀请,那道绿色身影亲自登上舞台,通过“生命与丰收”的铭文向苏帷这位四圣魔戒的主人伸出彗星划过虚空一样的大手,想要给他一个充满关爱的怀抱。
绿色的烟雾从银河的伤口中攀登而上,那处破损让苏帷感到熟悉:
在被超凡者称为诸如“世外”、“灵界”、“天堂”和“梦境”之类名字的地方,就有一处这样的破口,那是世界的伤疤,位于常人无法知晓的隐秘之处。
世界表皮之下的世界,没有实体,超越常世逻辑和凡人的理解,又极为真实,凡人做梦都有可能漫游一回,而所有生命一生都至少造访它两次。
如果入梦者没有了解神秘知识,基本不会发生漫游这种事情,而且对于他们来说这也不一定是一件好事,但是概率再小也有可能发生,苏帷有时候就会在自己的果园见到那些闯入的凡人灵素。
灵素是灵魂的组成部分,可以看做是灵魂的血肉与骨架,让灵魂可以在肉体中支撑起来,宛如树根一样盘绕错节。
苏帷喜欢把这个世界表皮之下的世界称为“光界”,学徒之门就屹立在这方世界的外围,固守着它的边界——在此之外的范围已经崩解,沉没在被遗忘的历史里,而苏帷曾经踏足门外,将其废墟铭记。
“愚昧的万物需要为辉光让出蔓延的路径,光的肢节将顶破黑暗的胎卵,从世界最顶端流淌而下,在洼地积蓄出生命最初的故事。”
这是炼金术里面关于创世的开篇之言,所有技艺都是发源于这个理论起点——“我是天生就要高于万物而越过万物的”,这是炼金术师追寻光之故事得到的应许,炼金术永远离不开辉光的本质。
这段寓言在世界表皮之下自有印证,所以苏帷会将那处世界称为“光界”,并且在周游世界之时将光界一同探索,试图寻找过两者之间依附在一起的关系,就像一面镜子总会有其倒映。
他曾经在无法理解的光界穿行,来往于数道门扉之间,并且踏足那些失落的历史与遗迹。
诸位圣者都在光界有其倒影,就像影子中的另一个自我,苏帷和他们促膝长谈,在祂们口中得知更多禁断的史诗、悬而未决的模棱两可。
在圣者之间有漫长的争斗历史,当纷争一时平衡,或者圣者陨落以后,祂们会消解不可能之事,让正确的历史记载可能之事。
纠缠在一起的已成之事在祂们手中像是金色的丝带编织成无限延伸的未来——现任人族守护者在这方面更是佼佼者。
历史是万事书写的过去,是既定之事,但是例外依旧存在,那些失落的隐秘依然在知识的角落里蛰伏,甚至有可能在时光里连圣者都会将其遗忘,却有可能在未来被重新提起,让失落之地重新上浮到现世,暴露在世人面前。
光界曾经剧变过不止一次,苏帷知晓这样的过去,并且知晓光界依旧在时刻发生改变。
在无限制的探索之中,阅读纪元逝去后留下的残篇,苏帷已经发觉光界的本质——一座屹立在世界表皮之下的壁垒。
谁人建造了这座堡垒,苏帷依旧不可得知这样的隐秘,但是他知道在辉光与光界之下还有一处世界,那里被他称为“虚界”。
虚界的本质模糊不清,代表了空虚和无处可寻,苏帷从来没有找到过它的物理形态,只是清楚那里很冷,会让死者死得更彻底。
迷茫的死者总是徘徊在冰冷的学徒之门以后,但是始终没有将光界挤满,通晓神秘的学者也曾经讨论过死者的问题。
他们认为生者总是世界的少数,漫长历史积累下来,死者才是汪洋大海,而生命是漆黑大海上的孤岛,被死者的手臂托举。
想要前往虚界,跟随死者的道路是一种可能,那些死者若是没有意识主动向上拔擢自己,就会在永无止境的徘徊中彻底迷失,然后消解在纯白门扉后面的迷雾之中。
苏帷知晓,离死亡更近一步的死者会不断地向下漂流,跟随最上的辉光流淌过的痕迹,一路来到虚界,此时逝者想要离开虚界就是更困难的事情,回归现世的例子很少,哪怕灵魂被认为可以不总是完整的。
逝者的行列包括了在历史中陨落的圣者,祂们都居住在虚界,而且虚界“总是存在”,它有一个特点就是:无论是在历史的哪一个片段,虚界里面总有圣者居留。
在炼金术的深层奥义里面,有伟大的炼金术师遗留下来的,有关于生命起源的讨论,他们对世界的发源有共识,即一切故事起源于辉光,但是对于生命从何而来,他们争论不休。
苏帷曾经在自己撰写的原典《赤金密续》里面写到过他的结论:“生命摄食了其起源,我们皆来源于其下的虚界,而从其上的辉光中降临,宣誓要做自己的君主。”
光界是世界表皮之下的世界,虚界是光界之下的洞穴,而虚界之下还有一处伤疤,苏帷曾经目见过那处狰狞的裂口,仿佛吞消着已经逝去的一切。
他认为生命起源于虚界,很大原因就是这处伤疤,没有了在上的圣者,这处裂口将会是世界敞开的伤口,万物皆将失落于永恒。
现在目睹那处银河的裂口,绿色的身影正在其中缓慢而艰难的攀登,显得没有一丝急切,好像坚信着事情结果的必然性。
苏帷在烟雾中看着绿色身影的邀请是如此积极,似乎是想要他成为大家庭的一份子,甚至为他留下了自己的座椅,哪怕所邀请他一起入座的地方是那样的不可名状:
他看到了繁复的肉花在含苞待放,大地流淌的河水都是翻涌的绿色,如果那道绿色的身影亲自开口,也只能恕他不能欣赏这样的艺术,这种园艺对他来说还是太超前了。
苏帷不能想象这样难以理解的存在如果通过那道裂口进入自己现在足下的世界会让这里变成什么样子,他只知道大概率不会是传统意义上认为的美好结局。
那道绿色身影对他展开的庞大怀抱依然是那副友好模样,好像有充足的耐心等待他这位游子归乡,而苏帷正在透过细碎的烟雾与其对视,始终都没有表现出欢迎或者不欢迎的态度。
这种观察持续了很久,直到那道绿色的身影收回了比群星更加巨大的手臂,苏帷原以为对方放弃了对他的邀请,但是很快就看到了聚散的雾气从腐烂的星河中拖出来一个大锅,庞大到好像把无数世界在里面煮熟炖烂了。
自言自语的咕哝声传来,绿色的身影用长勺在汤锅中搅拌,然后好像是激动地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用手从汤锅中捞起一部分煮好的汤汁品尝。
苏帷就看着对方把整个汤锅都端了起来,腐烂肿胀的星河泥沼随着对方的动作像是潮水上涨一样吞没了一颗又一颗星球。
在泥沼中沉沉浮浮的世界绽放着溃败的花朵,丛生的藤蔓把这些世界缠绕勾连,就像汤汁上面飘着的浮沫,一次破裂就涌出更多扭曲的生命,而且一次比一次兴旺且富有异样的活力。
那道绿色的身影好像不只是想要苏帷来品尝一口自己的杰作,更是渴望着他这位客人能够尽情饱饮汤锅里面所有的浊液。
这种热情是如此的慷慨,好似风雪中的木屋邀请迷途的旅人,主人家点起温暖的壁炉,做好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一片殷勤地看着客人,期待客人狼吞虎咽的饱餐一顿后为主人献上自己的评价、祝福和赞美。
苏帷对这种热情依然保持着沉默,他看着那锅难以形容的汤汁,感觉自己实在无福消受这些数量庞大到可以淹没银河的厨师作品。
赤金色的辉光从他眼里流露,在这种对视之中,“生命与丰收”的铭文始终保持着闪耀,那股大地元素在其中沉淀下来,并且没有任何消耗,好像他们的隔空对视都由绿色身影这位主人家负担了开支。
他尝试过激发起四圣魔戒本身的力量,但是已经填补过的“力量与荣耀”上面刚刚闪烁起黄铜色的熔融光芒就迅速被绿色的潮流扑灭,愤怒的咆哮声似有似无地回响在苏帷耳边。
四圣魔戒依然在苏帷的掌控之下,但是对面那个绿色的身影采用了最原始的方法,苏帷想要关闭“生命与丰收”的铭文,对方就把海量的大地元素馈赠给他,就像把井盖顶起来的涌泉。
于是苏帷手持四圣魔戒,感受到了源源不断的生命力量从中涌现出来,升腾起飘摇的烟雾,延续着眼前的画面。
那道汤锅被绿色的身影越举越高,好像想要从那道横贯的巨大伤口中把汤汁倒灌而下,方便了苏帷这位客人,不需要起身抱住汤锅吮饮,主人家会为他直接喂进嘴里。
就这样一个动作,又是无数的群星落入垂死的泥沼,腐烂的星云在剧烈翻腾,破碎的无数脓疮涌出新生的世界,然后在无限的生长与膨胀中坠落,沦为生命孵化的苗床。
赤金之光顿时大盛,在四圣魔戒的加持之下,苏帷已经打算在命运之中呼唤自己真正的力量,其中必然需要借助手腕上圣者留下的虚幻长河。
光界回应着炼金术之王的意愿,辉光逐渐臻至暴烈,浓浓黑夜仿佛都要融化为了光,至纯的白色在浸染万物,拱卫着最上的赤金之光。
苏帷的皮肤逐渐变得松弛,在褶皱之间,光芒浓郁到滴落在地上,眼睛已经失去了常人的色彩,瞳孔底部的火光彻底爆发,喷涌出赤金色的流浆,像是从天空之中流淌而下的星光,遮蔽了整个眼眸。
苏帷·赫尔墨斯的尊名正在逐渐覆盖苏帷·诺曼这个平实如石的称谓,虚幻的熔融火焰围绕周身,奥秘的炼金符文逐渐闪烁,像是隐秘的帷幕披在苏帷肩上,为他隐瞒搅动命运长河的大罪。
辉光已经炽烈至极,瞳孔之中的门扉敞开,骄盛夺目都无法形容这样的光芒,遮住双眼都将会在颅内闪耀,这是愿者或不愿者都必然需要接受的光芒。
面对绿色身影即将为他倾倒的汤锅,苏帷毅然决然地点燃了自己的尊名,短暂地恢复了全盛的姿态,此时他就是真正的炼金术之王,是不焚的王者,是炼金术的至高主宰,是缔造世界的黄金之手。
铸炉和赤红的象征回归到他身上,此时世人念诵尊名就可以直接让祈祷指向于他,向铸炉和钢铁低语的字句也再次拥有了力量。
凡人要大声唱颂对苏帷·赫尔墨斯的祷言,嘴唇干裂,舌头脱水,这样的赞歌吸引了至上的目光,改变就会随火焰而来。
不可避免的,冷漠随辉光降临,不论光芒在流淌中闪耀得多么炽热,仁慈都只属于影子,在辉煌的高天之上,辉光的理性和寒冷自出,属光的君主是不仁的大能。
这股不朽的性质浸染着正在点燃自己的苏帷·赫尔墨斯,《赤金密续》开篇扉页的话自然而然地被吐露出来:
“沐我光者,必将一切仁慈舍弃。”
苏帷双目填满了无法理解的、超越了人性之外的色彩,冰冷与炙热的矛盾使其完整。
这是必须背负的代价,沐于光者,连自己也同化成了那大者而唯一的事物,即世界最高处的那一束光,普照着整个光界,把辉光透过世界的表皮,向着凡世宣扬至高的理性,为无知的世人启明。
那股崇高是愚昧的凡人所追求的,却是苏帷眼中的毒药。
苏帷可以舍弃自己的凡性,但是不愿意随便舍弃自己的人性,若是被辉光彻底同化,他与挂在天上那颗每天东升西落的太阳有什么区别:
他的目光若是离去,一切照明的媒介都成了虚妄,不复存在,烟消云散,世界遁入黑暗,众生都会失去眸中的色彩。
辉光化作的赤金火焰一时间压过了四圣魔戒上面的绿色光芒,像是炙烤海洋一样蒸发起剧烈的雾气,净化着所有不愿走入辉光之中的异端。
那道绿色的身影继续举着汤锅,已经越过了如苔藓一般密布的、坏死肿胀的烂肉之顶,那里是千疮百孔的脂肪和疏松腐烂的骨骼堆砌的山峰,在肮脏与污秽之中,细小生灵的欢闹声从器官的漏洞中传来。
脂肪沸腾,花园燃烧,举起汤锅的动作都停顿了一下,汤汁从中洒落些许,腐化出一片深黑的星云。
对方在赤金辉光的净化中好似感到了剧烈疼痛,仿佛迷惑着自己盛情邀请的客人为何拒绝自己的关爱与欢乐。
在无尽的慵懒与迟滞之后,绿色的身影好像如梦初醒,彻底认真起来,腐烂的过程都在寰宇之间加速,无数世界沉沦到了花园土壤的最深处。
绿色雾气从无限肥大的身躯中涌出,覆盖得像是地平线一样宽广,把赤金流浆的辉光慢慢吞没,万物都在这股雾气中步入凋零与腐败,破灭着一切希望,让世界沉沦在停滞之中,定义着永恒的最终常性。
深沉的绝望笼罩着辉光的源头,那股雾气蔓延得很慢,但是态势很坚决,就像死亡追逐着年轻人的脚步,总有一天会在衰老之中到来。
汤锅里的浊液仿佛下一刻就要倾覆而下,把苏帷这位客人淋个满头、喂个饱腹。
于是,在世界的伤口之外,就在苏帷·赫尔墨斯身上,冰冷的金色太阳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