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江清,风月依然。
都安城静静坐落自内江之畔,镇滔滔江水东流。
城南内江码头,空舟系泊,人影稀疏。
城墙脚下遍布数座草棚,隐约有人影晃动。
借东风之便,戌时中便至都安,刘谌率众登岸,沿大道向城门行去。
门楼之上,有守夜之卒,举火张望。
见有人深夜前来,冲着城下大声道:“城门已关,明日再来。”
“吾乃安平王刘辑,有要事前来都安,速速唤你家都安令前来相见。”
城上的守卒闻言一惊,连忙分人下城前去县署通传。
刘谌稍待片刻,便见城楼上出现一人,探头张望,想来便是都安令。
旋即门开,都安令率佐吏出迎。
待都安令近前行礼,刘谌这才看清其一身布衣,背上挂一斗笠,腰间悬着水囊,足穿布履,面容清瘦,双手皮肤粗糙,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朝廷官员,倒像是乡野农夫。
“臣都安令董宏,拜见安平王殿下。”
说罢,目光一转,便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刘谌,于是又连忙行礼道:“拜见北地王殿下!”
董宏心中诧异,不知两位大王深夜至都安县作甚。
刘谌点头示意,目光在董宏身上不断打量起来。
安平王见状,附耳对刘谌说道:“其祖乃董允董休昭也。”
刘谌愕然,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形似村夫的年轻人竟是季汉四相之一的董允之孙。
这等朝廷重臣之后,怎么才是一个小小的都安令?
正这时,城上忽然鸣锣三声,周遭草棚之中,钻出了数百人,涌上道来。
刘谌顿惊,左右上前环护,董宏见状,连忙解释道:“殿下勿惊,勿惊,此乃岁修的民夫。”
“岁修?”
“湔水将枯,岁末年初,正是都安大堰的修护之时,不然泥沙淤积,堤坝溃决,便会生出水患,眼下正是工期,两位殿下也是来的巧,臣今夜本欲率民夫出城护堰的。”
等等,都安大堰?
都江堰!
刹那间,脑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闪过,但却一时想不起来。
转眼,民夫便已集结完成。
刘谌回身观望,眼角不觉一抽,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民夫们背负竹笼,腰挂绳索,荷短锄杩槎,列于道中。
这时,当面走来一名精壮青年,手中提着铜锣,向董宏汇报道:“县君,都已到齐,可以出发了。”
“尔等往鱼嘴先行。”
“遵命。”
精壮青年奉命率民夫启行,擦肩之时,余光扫了刘谌一眼。
刘谌并未注意,心中估算了一下这批民夫,约有三百余人。
董宏不敢怠慢,请二王移驾县府歇息。
刘谌却是脚下不动,目光灼灼问董宏道:“北兵犯境,董县君还有心思护堤?”
“都安大堰,关乎万民生死,臣乃一县之令,在其位谋其职,无有他想。”
“国若破,将如何?”
“自当冠剑向北,杀身殉国,以正我汉官威仪!”
董宏对答如流,不卑不亢,言语之中,尽显其祖风范。
刘谌不禁暗暗赞叹,不愧是董允之后,此皆良实也。
“孤欲往观大堤,可否与县君同去?”
“谨遵王命。”
这都安大堰,造就蜀地沃野千里,遂成天府之国美誉。
丞相锦囊之中,亦圈点都安之名,想来必与这大堰相关。
董宏没有推辞,便令佐吏驾来马车,请刘谌乘车同去。
安平王率二三子策马在侧,一路同行。
一刻钟后,刘谌便透过马车车窗看见了滚滚大江。
岷江之来,合蜀众水,出三峡为荆江,倾折回直,捍怒斗激,束之为湍,触之为旋。
鱼嘴分水之处,浪涌千重。
千余人鸟集岸边,正水中淘捞卵石。
刘谌下车,步至水边,观大江,胸怀激荡。
丞相,您圈点都安之名,到底暗藏何意?
锦囊之中,只留下了些许地名与人名,别无言语。
想来是要后人自己参悟,悟到了,社稷便还有救,悟不到,便无回天之力。
正沉思间,忽有湍流击石,飞起白浪,向刘谌扑来。
刘谌下意识闭眼,将背在斗篷中的手伸至面前,举起白羽扇掩面遮挡水花。
可等了片刻,只觉有细微水滴飞溅而来,不禁诧异睁眼,只见那先前持锣的汉子正挡在面前,浑身湿透,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手中的羽扇,神色恍惚不定。
余光一瞥,又见都安令董宏目光所向,亦是羽扇。
刘谌手落,羽扇轻挥,凝眉问道:“汝识得此物?”
那年轻汉子顿时回过神,视线避开,仓猝答道:“不识得,臣还要督工,先行告退。”
说罢,便匆匆往远处淘石处走去,双肩微耸,脚步轻快。
都安令董宏收回视线,袖袍之中,双手轻颤。
黝黑粗糙的面庞上,神情稍显不自然。
“此子何人?”
刘谌将羽扇别于腰后,退至董宏面前。
那青年方才有挡水之恩,不可不知。
“回大王,此乃本县都水长,罗袭,字公辅,是为罗令则之子。”
“罗令则?巴东太守罗宪?”
“然也。”
董宏的话,就像是一颗石子落入了寒潭之中,在刘谌心中激荡起了阵阵的涟漪。
沿江步行,众人相随。
都水长罗袭正指挥民夫笼石蛇绝江遏水,布杩槎分流减速,为天亮后修护外江堤坝做准备。
复行百步,刘谌有意无意向董宏讲了讲朝中变故。
董宏连连点头,却不发一言,似乎不愿谈论朝政。
刘谌便话锋一转,又问了一番大堰之事,董宏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言语滔滔不绝。
“丞相在时,犹重大堰,岁岁修葺,数次淘浚,是以海晏河清,灌数郡之田,五谷丰盈,积粟无数。可以说,这里的每一寸大堤,都是丞相之心血。”
董宏指着远处的长堤,语气颇具自豪。
但刘谌从他的字里行间,却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惋惜之情。
路过笼石之滩,自民夫人群中行过,刘谌顿成焦点。
一眼望去,数百民夫之中,青壮甚少,多为不惑之年,面色沧桑,发须斑驳。
仔细观察,不少人还身有残疾,不是缺根手指,就是少个耳朵。
民夫们有意无意投来的眼神,令刘谌感受到一股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于是匆匆转了一圈,刘谌便返回了马车之上。
此时已经是戌时末,时间紧迫,还需往都安别处一探。
都安令董宏作陪,带着刘谌又往飞沙堰、宝瓶口等地转看。
鱼嘴分江内外流,宝瓶直扼内江喉。
成都坝仰离堆水,禾稻年年庆饱收。
最后,返回都安县城时,便已经入了亥时。
刘谌急于归去,董宏亲自码头送行。
荻花飘蓬,渔火零星。
临登船之际,安平王刘辑率意而言,感慨道:“这小小的都安县,竟藏着两位忠良之后。”
一句话,便令正要上船的刘谌愣住。
脑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融会贯通,疑云笼罩的内心竟有云开雾散之感。
安平王的话,将他一语点醒。
董允的孙子,罗宪的儿子,一文一武,不入朝廷枢要,不做军中健将,却屈居一县之地,粗布短褐,搏浪击水,日夜以都安大堰为伴,奇怪否?
他们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啊。
刘谌蓦然回首,董宏已转身欲离。
目视背影,刘谌朗声道:“今夜,孤替丞相而来。”
董宏闻言脚步一滞,回身长拜后,便健步离去。
刘谌也轻甩披风,转身潇洒跃至船上,率众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