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得很——不过是手上割了个口子罢了,苍蝇踢一腿的小伤,自己怎么跟个病弱的林黛玉一样,有如此大的反应。
就好像,全身的血都抽干了,流尽了。
季明月阖眸,眼前浮现出方才流了许多血的崔决。
亡魂死去的话,会变成什么呢?季明月想起很久以前,他问过连海这个问题。当时海哥只说了四个字——
灰飞烟灭。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越休息,脚越像灌了铅似的沉,季明月停止思考,决定一鼓作气跑回办公楼。
可刚抬脚,他的身后突然蹿出一个黑影。
黑影动作敏捷,一只手绕住季明月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季明月鼻腔一凉,似乎是吸入了什么东西,紧接着脖子一歪,晕了过去。
……
季明月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他像只白鸟一样飘在半空,眸光垂下,入眼是座寺庙,【明月禅寺】的金字牌匾闪闪发光。
禅寺门口很稀奇地挂着块木牌,上书【莫向外求】。
这四个字在哪儿见过,季明月好奇地飘近,在寺门口,看见了一个昏倒的孩子。
禅寺住持妙成师父好像也得到了消息,忙赶来门口将孩子抱起。
本就皮包骨头的孩子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得结出了血痂,进气少出气多,一看便是好几天水米未进,半只脚快要踏近鬼门关。
住持在孩子衣服里发现了块小铁牌,其间刻着【京州圣约翰安养院连海】的小字。
年轻的住持把孩子背起,往寺里走,同时忍不住暗叹一声——生于乱世,山河破碎,这样无根的浮萍,寺里自然是能救一个是一个,至于活不活得下来,全看个人造化吧。
天空倏尔变色,像电影加速那样黑白交替,昼夜轮回。
昏倒的孩子醒来,和此前住持收养的十几个孩子一样,被剃了头发,赐名为“本空”留在了禅寺之中。
时间慢下来,季明月目光定在幼年连海,不,应当称他为本空,那张满是青紫的脸上。
本空年纪小,看上去身子也瘦弱,笼在宽大的僧袍里。但他力气却很大,四五岁的小沙弥,扫撒砍柴那些粗活不在话下。
寺中孩子不少,都是住持妙成师父捡来的。妙成精力有限,基本都是散养,养出了几个仗着年纪大、抱团欺负他人的恶童。本空偶尔对上爱挑事的前辈,发挥在安养院抢饭拿菜练出的好拳脚,能动手绝不逼逼。
这天本空在寺庙后院砍柴,有个恶童想要偷懒,就暗中把木柴堆到了他旁边,本空发现之后,抄起木头就把其中一个孩子的脑袋敲开了花,当然他自己也遭到了无情报复,被打得鼻青脸肿。
妙成得知此事,气到把动手的孩子尽数按进了柴房关禁闭。
本空平常沉默寡言,加上武力值实在是强,别说是讲话了,禅寺里的其他孩子都不敢和他对视。也正因此,他独自窝在柴房里,从早到晚竟无一人探望。
夜里的温度降了下来。身上火辣辣地疼,肚子咕噜噜地叫,本空难受极了,在柴房的稻草堆上翻来覆去,像只默默舔舐伤口的小兽。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本空睁开浮肿的眼皮,于柔和的月色中,捕捉到一对特别的眸子,绿莹莹的。
“本无?”他记起了绿眸主人的名字。
这个名叫“本无”的小和尚自小在寺里长大,身体不太好,因而颇受妙成师父的厚待。正因此,抱团的前辈见了他都要低头,其他孩子要做粗活,唯独本无是例外。
“喏,这个给你,吃了就能活下去。”本无没看出对面少年脸上的沉郁,依旧笑眼弯弯,显得那对瞳孔如翡翠般美丽。
他把什么东西塞进本空的掌心,后者被烫到了,低声叫了下,手一抖,东西掉在地上。
本空定睛,看清楚那是块芋头。
“嘘,”本无拾起芋头,另一只手的食指贴上本空的唇,“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的,我只给你,别让他们知道!”
随着他抬眸的动作,季明月赫然发现——那个名叫“本无”的小沙弥,有和自己一样的脸!
季明月继续往前飘,在明媚的阳光下,他看到那对少年——本无和本空,或者不如说,自己和海哥——如抽条柳枝一般,在明月禅寺这处小小的桃花源里,逐渐长大成年。
本无体质弱,但人极其聪明好学,念佛经过目不忘,《本草纲目》亦能看懂,寺里一本《九章算术》更是被他翻得烂熟。妙成本就对本无青眼有加,得知小少年有想读书的念头,便张罗着送他去京州城里上学堂。
得知本无要离开禅寺求学的时候,本空正在打扫禅寺大殿。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笤帚握得更紧。
这一夜是农历七月十五,圆月高悬,本无吃完晚饭,便如往常一样,在殿外藉月色翻开书页。
“咳咳,”身后传来生硬的咳嗽声,本无转头,见本空不知何时过来了,递给他一个芋头,“晚上没吃饱吧?就一个馒头一碗粥,谁受得了。”
“世道不好,有得吃,就该感谢师父了。”本无双手合十温和一笑,月色落在他赭黄色的僧袍上,柔婉无比,亦将他的绿眸衬得愈发清亮。
本空不置可否,伸头看他的书:“你教我念书好吗?”
明月禅寺除了供奉佛祖以外,妙成略通医术,也在寺中坐诊,悬壶济世。本空曾跟着师父读过几天佛经和药典,但自知自己不是这块料,只识了些字、能辨认草药看懂方子、能日常应付香客,便作罢了,之后更是看到豆腐块就头疼眼热。
听闻此言,本无笑了:“怎么想到要读书?”
“……你别管。”本空傲娇地撇了下嘴,目光投向书页里的小字,“你看的是什么?”
战乱年代,寺庙没那么多讲究,妙成也“抢救”了不少民间书籍回寺。本无从书柜里随便扒拉了本诗词集,顺着念了过去:“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1)”
本空问他什么意思。
“梅花冬天开,傲雪凌霜;梨花春天绽放,婉转映月。”本无摩挲着书页,像个小大人那般耐心解释,“君子皆爱白雪与圆月。”
本空心想这倒是,和本无认识这么久,他记得对方喜欢的一切——本无一到下雪天就特别兴奋,看个月亮也能入迷半天。
“这句呢?”本空手指点在那句【总相思】上面。
本无怔住,手无意识地移动,恰巧碰到另一只寻觅而来的手指。
相触的一瞬,酥麻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里。
本无的手很柔软,很温暖——从第一次他给自己芋头的时候,本空就感觉到了。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不依不饶地盯着对面的碧绿眼眸,“总相思。”
那对水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