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浩荡海天秋
张居正坐在阁房里忙碌着,随从在门口禀告道:「老爷,礼部潘老爷和都察院曾老爷来访。」
「思明和三省来了,快请进来。」
不一会,礼部左侍郎潘晟和右佥都御史曾省吾联袂走进阁房里。
「叔大兄,我俩没有打扰吧。」
张居正起身相迎,「没有打扰,我也只是在处理些琐事。两位请坐,上茶!」
三人主客坐好后,潘晟直接问道。
「礼部那边接到皇上诏书了,叔大可知?」
「张某也收到了抄件。阳武侯之女薛氏赐红玉如意,东南巨贾之女宋氏赐绿玉如意。」
「如此一来,太子妃名分已定。礼部现在正在以此筹备明年的太子殿下大婚。」
曾省吾插了一句:「太岳先生,水濂公,你们说这份诏书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张居正和潘晟转头看向他。
「好吧,我知道,肯定是太子殿下自己的意思。」曾省吾摆了摆手,「既然是殿下的意思,那就意味着今后方略大计不会改变。」
潘晟捋着胡须说道:「三省说得没错。薛氏在兵权,宋氏在财源。殿下还是要紧抓这两点,继续推行新政。」
曾省吾看着张居正,忿然不平说道:「可恨新政操持之权,被高新郑抢了去。可他却是身在其位不尽其职。
山东清丈田地,户部工作组被地方地痞泼皮殴打,甚至闹出人命。身为户部尚书的高新郑不闻不问,最后还是我们都察院刚峰公,巡察到了兖州,抓到了孔府的把柄,殿下命王子荐兼抚山东,才算是正式清查此事。
要不然,山东清丈田地一事,寸步难行。
山东看孔府,中原看山东,天下看中原。高新郑名为操领新政,却无太多担当啊。」
潘晟看了他一眼,有些回护高拱的意思,「三省此言有些苛刻了。
事案涉及衍圣公府,谁心里不好生斟酌一番?高新郑虽然脾性火爆,可真不是莽撞之人。他当然知道山东看孔府,但他也知道,西苑不出面,他奈何不了衍圣公府。」
曾省吾有些急了。
你个潘夫子,怎麽还替高大胡子说起话来,你到底是哪头的?
「高新郑奈何不了衍圣公府,大家都知道。可你身为阁老兼户部尚书,财税新政的主官,遇到大事却一声不吭,像话吗?
至少要为下面拼死拼活的工作组小官微吏们说句话。他们奉你高大胡子之命下去,惨遭不测,你却一言不发,这算什麽?
有担当吗?
高大胡子的肩膀这麽软啊!既然这麽软,担不起事,还不如把新政大事让给太岳先生。」
潘晟瞪了曾省吾一眼,「三省,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现在朝局十分微妙。谭子理已经回京,接任兵部尚书。
胡汝贞也在北上回京的路上,他的功勋,东南剿倭,山西宣大,还有经略南海两广,灭国莫氏,一个兵部尚书可安置不下来。
入阁?
这两位是不是都要入阁?
这两位一旦入阁,内阁有七位阁老,势必要退出一到两位来,退谁?」
曾省吾不在意地说道:「太岳先生是太子殿下的老师,退谁也不能退他啊!」
潘晟摇了摇头,满脸忧患,「此事说不准啊。殿下行事,难以捉摸。这次定太子妃,王氏之女是张叔大推荐的,连柄绿玉如意都没有赐下。
张叔大是太子殿下老师,那殿下对叔大说,先生既然是东宫师傅,为何不高风亮节,以为楷模,主动让贤呢?」
曾省吾傻眼了。
这极有可能发生啊!
「太岳先生,你应该多去西苑,巩固与殿下的师生之情啊。」
张居正一直在默默地听潘晟和曾省吾交谈,现在听到点到他名字了,开口道。
「户部清丈田地山东工作组,遭受地方欺凌,惨遭毒手,户部不闻不问,都察院难道也不闻不问吗?」
曾省吾猛地愣住了,一时没听明白张居正话里的意思。
潘晟听出话里意思,捋着胡须,看着张居正,眼睛里透着欣慰。
叔大这些年蛰伏,但心里的高远志向没有消磨,现在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来了。
看着沉静如水的张居正,目光奕奕的潘晟,曾省吾若有所思。
「太岳先生,你是叫学生弹劾高阁部?」
「殿下一再强调,要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公理大义,不讲私情,不讲面子,勇于对同僚展开批评,指正错误;勇于展开自我批评,改正错误。
要敢于直言,从谏如流,进而达到救病治人,惩前毖后的作用。
现在户部和高阁部对自我问题认识不够,都察院身负监察职权,难道不该勇于指正,进行批评吗?」
曾省吾听得连连点头:「太岳先生不愧是殿下老师,对殿下令旨和讲话理解得如此通透。好,待会我回都察院,再约上几位六科给事中同僚,还有山东道的御史同僚,一起上疏,弹劾户部和高新郑的不作为!」
潘晟在一旁补充道:「王子荐兼抚山东,借着刚峰公的弹劾案,对衍圣公府的败类不肖,以及山东世家进行严厉打击,其实也是在敲山震虎丶杀鸡骇猴。
刑部那边收到呈上的卷宗,自孔贞宁等人以下弃市问绞者多达三千人,大行雷霆手段。
还有河南彰德府赵藩丶怀庆府郑藩丶汝宁府崇藩丶均州府徽藩丶山东德州德藩和湖广长沙府吉藩,被除国废藩。其馀诸藩宗室被召集在京,人人过关,严加审查。
此两番手段下来,想必此后地方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阻碍清丈田地,只需谨防其它小伎俩即可。
但高新郑不能坐享其成,不用承担责任啊。到底是他在为西苑先登选锋,还是西苑在为他劈荆斩棘?」
曾省吾一拍桌子,大声赞叹道:「水濂公说得好!只有臣为君驱使,甘为先锋,那有臣逼君为前驱,自己躲在后面坐享其成!
学生一定在弹劾奏章里把这个意思说透!狠狠挫一挫高新郑的锐气!」
张居正拱了拱手:「有劳三省了。」
曾省吾跃跃欲试,急着回都察院摇人一起写奏章,又见潘晟有私下话跟张居正说,便起身告辞。
阁房里只剩下张居正和潘晟两人。
潘晟身子向张居正方向微倾,轻声道:「叔大,京中有不少孟浪学子大喊,现在是中国千年之大变局。老夫觉得没有那麽玄乎,但时逢大争之世却不假。
大争之世,必须要去争。叔大,你蛰伏这麽几年,也该出来争一争。」
张居正目光炯炯,静静地听潘晟继续往下说。
「内阁中,叔大的对手只有高新郑。」
张居正笑了,「水濂公何出此言?」
潘晟呵呵一笑。
「叔大考究老夫。陈逸甫(陈以勤)还算是位能臣,但是与你们一比,就显得十分平庸。他啊,早晚要出阁,致仕回乡。
李子实(李春芳)与前首辅徐公关系密切,状元公出身,民籍扬州府兴化县,祖籍应天府句容县。
以前遵从徐公号令的江南一党,现在大多数唯李公是从。
只不过殿下对江南一党素无好感,殿下在东南的柱石是新学一党,是另外一群人。
李子实只是推陈出新的过渡而已,早晚会被赵大洲取代。
叔大,你的对手是谁,不言而喻。」
潘晟说得有些口乾,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温茶,润了润喉咙,继续往下说。
「嘉靖二十八年,叔大上《论时政疏》,言及宗室丶人才丶吏治丶武备与财税五大弊政。这些年,你虽然身在翰林院等清贵之地,却十分清楚大明实情积弊。
前些年你还是清流时,常常与人激辨。
当时老夫也好做王霸之辨。叔大毫不客气地批评我等『不知王霸之辩丶义利之间在心不在迹』的道理,误认为『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一再强调富强即为仁义,同为王道。
富强在于富国强兵,在于整饬吏治丶关键解决财用大匮。在此前五弊政的基础上,叔大还提出了省议论丶振纪纲丶重诏令丶核名实丶固邦本丶饬武备六项新政大略。
老夫也接受了叔大的治国理念,成为志同道合之人。」
潘晟说得有些激动,「高新郑也大行新政,大言『苟出乎义,则利皆义也;苟出乎利,则义皆利。』他的新政也是宁边备丶选人才丶清吏治丶厘财税。
说的一套套,不比张叔大你的差。
听其言,观其行。
他的新政做过几回实事?
盐政,高新郑大张旗鼓,门生二十四天罡出京入淮,结果闹得灰头灰脸的回来。
还是殿下派海公为首,王子荐为辅,一番整饬,然后庞少南善后。最后得以天下盐政大善,盐税齐全,国库税银为之一宽。
盐政如此,清丈田地也是如此,遇到艰难就袖手躲到一边,让殿下冲锋陷阵,可有半分人臣之德?
与其让高大胡子以新政沽名钓誉,不如叔大你乾脆把他踢出阁去,接过新政大旗,带着大家,脚踏实地,革新除弊,中兴大明!」
张居正经过几年沉淀,在内阁里默默观察老师徐阶丶以及其他阁老和尚书们的斗争手段,成长得非常快。
现在的他不再是很容易一惊一乍的愤青,是位成熟稳重丶心思缜密的阁老。
潘晟的话说得很中听,也非常合他心意,但张居正只是不停地点头,没有显得有多激动。
在收到冯保以含蓄手段传来的信息后,张居正心里明白,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第一鸣就是踢高拱出阁,接过新政主导权。
身为朱翊钧的老师和近臣,张居正很清楚隆庆年间的新政,只是嘉靖末年的延续,以聚财源丶收兵权丶平外患为主,同时进行一定规模的摸索性改革。
调查实情,试探阻碍,为下一步深入全面的新政改革做准备。
太子殿下年少,但做事非常慎重稳健。
他收拢兵权丶拓聚财源后,有的是时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可以跟旧势力慢慢磨,打持久战。
冯保突然悄悄告诉他,隆庆帝身体大坏,估计坚持不了多久,那自己就要暗中加快步伐,至少要做好充分准备,以便在大变之时,一击成事。
「叔大谢过水濂公以及诸位贤达的支持。张某现在的心里,只有阳明先生的一首诗。」
「哪首诗?」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潘晟若有所思,缓缓地点了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