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紫禁城乾清宫,朱翊钧丶黄锦叫人小心翼翼地把嘉靖帝抬回到这里的后殿卧室里,安置在床榻上。
等了一会,朱翊钧伺候嘉靖帝喝下几口参汤。
嘉靖帝缓缓回过来一点神,无力地看着朱翊钧。
「皇爷爷,我们回乾清宫了,孙儿去请父王了。其馀的,都安排好了。」
嘉靖帝眼睛眨了眨,欣慰地闭上眼睛。
朱翊钧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好躺下,盖上棉被。
「殿下,太子请来了。」冯保在门口轻声禀告道。
「嗯,现在是什麽时候?」
「三更天。」
「叫阁老和六部尚书丶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九卿以及勋贵们,在午门内阁值房里候着。」
「是。」
朱翊钧跟着出了卧室,走到乾清宫左殿门口,接住了父亲朱载坖。
「父王。」
朱载坖一把挽住了朱翊钧的右手,急切地问道:「父皇危急了?」
朱翊钧沉重地点点头,「万神医和李药王今日会诊过,就在这两日。儿臣看情况,估计过不了今晚。皇爷爷心里似乎也有数,叫回紫禁城。」
朱载坖脸色黯然,眼睛的神情无比复杂,顿足感叹道:「怎麽会这样呢!」
「父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赶紧去皇爷爷身边守着吧。」
「对,对,去父皇身边守着。」
朱载坖刚走两步,转头过来问道:「其它的事,嗯,比如,那个.」
他脑子乱糟糟的,只觉得现在微妙时机,应该做万全准备,可是做怎麽样的万全准备,他又说不出个头绪来。
朱翊钧上前一步,「父王,儿臣已经传下去,叫人封锁了西苑和紫禁城,叫司礼监以及禁内各宫殿严禁私下走动。叫成国公等坐镇督办处和京营,也叫阁老丶尚书丶左右都御史丶九卿和勋贵们,在午门内阁值房里候着。」
朱载坖五味具杂地看着朱翊钧,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钧儿比我强。」
刚走两步,朱载坖又转身,拉着朱翊钧的手,殷切地说道:「钧儿,咱俩可是亲父子,血浓于水啊,以后多帮衬着你老爹我,省得被他们哄弄了。」
「父王放心,我们君臣一体,父子同心。」
「嗯,父子同心的好。」
朱载坖在前,朱翊钧在后,两人轻轻来到乾清宫后殿卧室里。
看到嘉靖帝躺在床榻上,如同一具乾枯的尸体,朱载坖猛地收住了脚步,居然不敢向前。
朱翊钧径直走到跟前,俯下身,凑到耳边,轻声道:「皇爷爷,父王来了。」
嘉靖帝慢慢地睁开眼睛,右手微微抬起,手指指向朱载坖。
朱载坖一个激灵,马上冲了上去,跪在了床榻前,双手握住了嘉靖帝的右手。
「我的父皇啊,你怎麽成这样了。」
嘉靖帝闭了闭眼睛,有些无语的样子。
朱翊钧在一旁提醒,「父王,耳朵凑到皇爷爷嘴边,有话跟你说。」
朱载坖连忙直起身,上身伏下,耳朵凑到嘉靖帝嘴边。
「老三啊,大明先交给伱了。」嘉靖帝用尽力气说道。
「父皇,儿臣怕接不住啊。」朱载坖苦着脸答道,「儿臣知道自己性子,没个主见,他们一哄,一逼我,我就没主意了。」
嘉靖帝苦笑一下,继续说道:「多听钧儿的,你没事在紫禁城快活就好了。」
朱载坖面露喜色,在紫禁城里快活,那确实不错。
不过现在还不是开心的时候,朱载坖又恢复沉痛之色,「儿臣记住了。」
嘉靖帝眼睛转向朱翊钧,眨了眨眼睛。
朱翊钧领悟到,对着外面叫了一声。
「黄公!」
黄锦马上出现在门口。
「黄公,劳烦你带着万福丶冯保去午门内阁值房,传大臣们进来,皇爷爷有旨意给他们。」
「是!」
嘉靖帝露出满意的微笑。
一睁眼,看到儿子朱载坖的那张圆脸近在咫尺,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一刻钟后,黄锦丶万福丶冯保三人带着朱希忠丶徐阶为首的大臣勋贵们走进后殿,神情肃穆,不等号令,全部依次跪倒在卧室门外。
嘉靖帝给朱翊钧示意,朱翊钧点点头,从他枕头下面取出一份黄绸诏书。
「黄公,当着文武臣工面,念吧。」
「是。」
黄锦上前,弯腰双手接过这份诏书,走到卧室门前,沉气站定。
朱希孝丶徐阶丶李春芳丶郭朴丶张居正等人心里有数,这就是嘉靖帝的遗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荷国大统,尝惧菲凉,不足以承祖宗之鸿烈。然兵休民靖,底于丕平。赖天地之灵,方内乂安,四十有五年。永惟累圣付托之重,夙夜祇惧,靡遑康宁。
」
嘉靖帝在遗诏里回顾了自己秉政四十五年的得失。
前期嘉靖新政提了几句,中期怠政也没回避,说自己沉溺玄修敬天,误了国事,有过错,必须承认,也向天下道歉。
然后话题一转,数起后期的文治武功。东南剿除倭患,嘉靖捣巢。北边打出柳河丶喀喇沁等大捷,斩首逆无君无父的逆贼辛爱
反正就是功大于过,他老人家心满意足,后面的谥号,你们看着上。
接着就是重头戏。
「皇太子载坖,仁厚孝恭,发于天性。人望攸属,神器所归,可即皇帝位。尔其任贤去邪,克遵于往诰。布德施惠,深念于黎民。
皇太孙翊钧,天锺睿哲,神授英奇,随佐朕躬,识达几微,闻于天下。可立为皇太子,恭护神器,辅佐父君,以昭前人之光。
尔君臣一体,父子同心,克慎洪业,吾无恨焉。更赖中外荩臣,文武多士,一心协佐,永底至治
钦此!」
徐阶等人,心里就像吞了一团苍蝇一样。
文官们心里早就盘算好了,老道士皇帝最忌讳生前立遗诏,等他龙驭宾天,就利用拟遗诏的机会,只要瞒住了太孙殿下,太子很好哄,写一封类似罪己诏,出出心中的恶气。
这四十年来,尤其是嘉靖二十多年后,文官们被老道士皇帝压得实在是太憋屈了。
万万没有想到,嘉靖帝居然没有丝毫忌讳,抢先拟了遗诏,还召集文武百官,当着太子丶太孙的面宣读,等他一咽气,就会明发天下,根本没法改了。
老道士皇上啊,想不到你临走之前,还要压我们一头。
想到这里,徐阶情绪复杂,想起与皇上斗智斗勇数十年,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涌上心头。
皇上啊,我的老对手,你也要走了!
两行泪水不由地流在了徐阶脸上。
其馀众臣无不伏在地上,或真或假地轻声哭泣。
嘉靖帝侧脸看着众人的样子,心里想像着他们的无可奈何,脸上浮现出得意之色,一口气没上来,身子一软,张着嘴巴就此去世。
李芳颤颤巍巍地上前去试探了一下气息,撕心裂肺地喊道:「皇上啊!」
朱翊钧满脸泪水,跪倒在地上,冲着床上的嘉靖帝,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他身边,朱载坖嘶嚎着:「父皇啊,我的父皇啊!」
在他身后,哭声顿时大起,响彻了整个乾清宫。
「咚咚咚咚!」
四下钟声,在钟楼里响起,晃晃悠悠,响彻整个北京城。
钟声中,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的朝阳,徐徐升起。
十几天后,广州城番禺县县衙,端坐着一位六品官,黑脸十分严肃,周围围坐着广州知府,番禺知县等官吏,一脸的无可奈何。
面对天下闻名的清官海瑞海刚峰,谁都是个样子。
「本官前来,只是讨教一二,绝无他意」
「海主事,讨教可以,你要看番禺县户房帐目,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海瑞还要说话,一直护卫他的锦衣卫军校满头是汗的跑了进来,递上一份火漆文书。
「海主事,八百里加急从京里送来的。」
海瑞心里一惊,连忙撕开。
「皇爷爷已逝。临终前交代我,朕去后,叫海瑞回来,他是朕留给你的纯臣。」
海瑞如被雷击中,身子瘫软,从椅子上跌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泪水,张着嘴巴,悲痛地几乎无法呼吸,浑身上下在抽搐。
先是小声的呜咽,到最后是歇斯底里的痛哭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