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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视室的桌子后面,密密地装着一根根不锈钢钢条,把游梓晖沮丧哀怨的形象分割成一块一块。
四周围绕着雪白的墙壁,冬天的寒冷笼罩住了散发着淡淡怪味的房间,阳光斜斜地透了进来,让一些钢条闪闪发光。
“他们一次一次放我鸽子!”游梓晖说,“哦,天哪!”
方自归心想,对付嫖客,警官们肯定有丰富的经验,对付警察,游梓晖是没有过经验的。
后来,在游梓晖的心目中,领导就是鸽王,所以“交罚款就放人”变成了“拘留十五天”,而“拘留十五天”又是一次贴地飞行,后面还出现了更夸张的变化。
办案警察与游梓晖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能如此快速地结案,他们以为,完全是我方办案人员智勇双全的结果。
当时,游梓晖质问警官,说领导不是承诺罚款就放人吗?那警官扔给游梓晖一本《治安管理处罚法》,说你自己研究一下,看是不是可以马上放人。游梓晖稍微研究了一下那本书,愤怒得想笑。
游梓晖在《处罚决定书》上签好字,警官要游梓晖用他的座机给家人打电话报平安,以免外界以为他失踪。游梓晖想了想,就给公司的一个同事打了电话。
接下来,游梓晖被重新戴上手铐,与那两个小姐一起去拘留所。被押往拘留所的路上,游梓晖不能与那两个小姐交流,但是从她们哀怨和愤怒的眼神里,游梓晖知道,两个小姐对自己也很不满。
三个人玩“一夜情”的说法,正是在游梓晖这里被攻破的。
游梓晖进拘留所填表、拍照、采集指纹、做性病检查的过程中,一种巨大的屈辱感油然而生。特别是性病检查要用一根铁丝插进尿道,然后把铁丝从尿道里带出来的东西涂在一块小玻璃片上。游梓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这个东西也有被插的一天。
拘留室里人多,里面有打架的有酒驾的,有偷钱的有赌钱的,当然也有这里面最文明的阶层——嫖客。游梓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与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为伍,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几天以后,游梓晖和另外一些乌合之众被转移到了看守所。
在看守所里,游梓晖和乌合之众睡在同一个大通铺上,盖着同样散发着霉味的被子,呼吸着同样不新鲜的空气,吃着同样像是用来喂牲口的食物,已经感觉到度日如年了,却有一天,一个有经验的嫖友又告诉游梓晖一个噩耗,说呆满十五天后,嫖友们还要被送到收容所里关半年,如果有路子又有钱,赶紧找人打点,赶紧离开这里,否则就收容所里见了。得此消息,游梓晖面如死灰,心想违法做爱的代价在祖国也太高了吧,游梓晖就找到管教,以两百元一个电话的代价,与方自归取得了联系。
从拘留所出来,方自归就去了那家律师事务所。把游梓晖的情况介绍完,方自归详细咨询律师,律师果然说,在北京嫖娼,与众不同,是要收容教养半年的。方自归倒吸一口凉气,印象中嫖娼好像就是五千元罚款,想不到北京这边儿,已经把这件事做得这么宏大了。方自归又一想,是了是了,法律问题也有地区差异,就好像华盛顿州不认中国驾照,可人家加利福尼亚州就认。
经过协商,方自归与律所签了五万块钱把游梓晖捞出来的协议,这协议比较公平,就是如果最后没把游梓晖捞出来,五万元原银奉还。有这样的条款,方自归相信律所应该会尽力。
离开北京前,方自归又去见游梓晖,告诉他跑动下来的情况,并告诉他律师对此案的一些意见。
游梓晖是双重国籍,曾想过以美国公民的身份,请美国领事馆介入,是不是处理结果更有利一些。但律师解释了,这种事被抓住,警方对中国人和外国人一视同仁,处理结果是一样的,如果游梓晖亮出美国身份,执行完半年的收容教养后,很可能会被驱逐出境。
“那你是打算做美国嫖客还是做台湾嫖客?”方自归问。
“还是……做台胞吧。”游梓晖道。
出了这个事,游梓晖并不怕丢掉多卡门业机库门事业部经理的职位,因为这份经理的薪水,并非他的经济支柱,他的经济支柱其实是他投资在上海、北京的那些房产。如果被驱逐出境,游梓晖将来管理他的经济支柱,就比较麻烦了。既然如此,游梓晖决定不亮出自己的美国护照,还是亮出自己的台胞证,做一个依然算中国人的,依然支持祖国统一的台胞接受惩罚算了。
游梓晖急得不行,方自归也就每天至少一个电话了解捞人进度,可律师总让方自归再等等。十五天到了,游梓晖打电话给方自归几乎带着哭腔,说已经收到了《收容书》,果然是收容教育半年。
方自归也急眼了,一小时内几个电话催律师,律师最后竟然终于说:“对不起方先生,这次真搞不定了。”
律师说,人家警察也是有指标的,虽然上面要求放人,但下面没法给勇抓嫖客的警察交代。现在年底了,各方面工作都抓得比较紧,完不成指标会影响警察的绩效考核。
“五万块钱,我们会退给你的。”律师在电话中无奈地对方自归说。
方自归只觉得眼前一花。
等到世界重新清晰,方自归想起来,工商局也是有KPI的,那么公安局有KPI,亦是题中应有之义。方自归觉得自己有愧于游梓晖的托付和殷殷期盼,觉得头很大,但对这种科学的管理,一时间也无可奈何。
游梓晖被送到了河北一个县城的收容所,据说严打阶段,北京的收容所收不了这么多嫖客。看来,这一年年底,首都警察冲业绩确实冲得比较猛。
游梓晖一到收容所,就立即收买管教,再次与方自归取得了联系。看来,到了年底,管教除了要帮公司……哦不,帮单位冲业绩,也要帮自己冲一冲业绩。游梓晖告诉方自归,这收容所里关的并非鸡鸣狗盗之辈,而是比较有共同语言的嫖客和小姐,生活环境比看守所单纯,但生活条件比看守所更差,里面关的人很多,但都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当然,这种情况方自归能够想象,如果在里面过的是神仙过的日子,大家都去找小姐或做小姐去了。
“那个管教给我说,只要找对人,花钱是可以出去的。”游梓晖在电话里对方自归说,“关在里面的一个人也给我说,有人花十万块钱就出去了。Victor,快想办法把我弄出去,钱不是问题啊!”
方自归在脑海里赶紧找人,但在那个县城里……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真的是举目无亲。在北京,还能找到几个愿意帮忙的大咖医生,但在县城里就找不到了,因为县城里就没有大咖医生。方自归绞尽脑汁,扩大搜索范围,想起了在河北的Louis禅。
方自归心想,虽然Louis禅乔雁书在班级群里老是被丁丁怼,但在那个有几百位群友的“佛缘群”里,乔雁书也蛮德高望重的,说不定乔雁书认识什么人能帮忙解决问题。乔雁书的地盘在石家庄,那个县城也不知道归不归石家庄管辖,反正死马当活马医,打个电话过去问问。
乔雁书知道了游梓晖的遭遇,也感到非常惊讶,因为据他所知,嫖娼在石家庄最多交个罚款,怎么北京又是拘留又是收容?石家庄虽然离北京不远,但石家庄人民也不知道北京把这件事做得这么隆重,但也许正因为河北做得不够隆重,河北这边才需要北京方面多支援一些嫖客,以提高河北收容所的入住率。
“这个事你能不能办?”方自归问。
“应该有很大的可能性可以办。”乔雁书道。
“很大的可能性?”
“我一个朋友在省公安厅,他出面的话,捞人的把握很大。我马上跟他联系,你等我消息。”
听乔雁书胸有成竹的语气,方自归既有些欣慰又有些谨慎地怀疑,毕竟不久前,方自归在北京营救游梓晖的行动失败了。
结果,方自归还真是等来了好消息,乔雁书回复:“我朋友说了,人只要在河北,肯定捞得出来。他说也就是嫖个娼,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只要钱到位,不是很难的事情。”
真的是不能轻易放弃任何一条线索。
两天后,方自归到石家庄与乔雁书的朋友见面,然后照约定付了钱。乔雁书的朋友说,已经和下面公安局打过招呼,一两天就可以接人。听到这个消息,方自归长舒一口气,赶紧把这个喜讯,通过游梓晖收买的那个管教通知了游梓晖。
接人那天,乔雁书开车带方自归先到市局,接上市局的关系人,再一起去收容所。市局的人信心满满,方自归的心情轻松了很多。
到了县城收容所,只见大门就明显比北京那个看守所寒酸,进去以后,走廊里用的瓷砖也明显比北京那个看守所低档,方自归就更信了游梓晖说的,他来到这里每况愈下的话。当然,这也是理应如此,北京做为一线城市,自然有一线城市的逼格,不然一线城市的房价也不会这么高。
但是,也不要小看了县城收容所。在去所长办公室的路上,方自归看见一面墙上写着——“知错认错改错远离歧途,学法知法守法走上正道”,颇有“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遗风。方自归在北京那个看守所里看到的标语,就没有这个这么有内涵。看来,这个县城收容所的硬件虽然不如北京那个看守所,这个收容所的文化底蕴还是不容小觑的,甚至可以说比那个看守所还略胜一筹。真是不能小看了小县城。
更不容方自归小觑的,是收容所所长。让方自归、乔雁书以及市局那位朋友非常意外的,就是见到收容所所长以后,所长死活不放人。
“身体不好要有诊断证明啊。”所长理直气壮地说,“要大医院的诊断证明。还有,这个要直系亲属申请,你们谁是直系亲属?”
方自归也急眼了,打妄语道:“我是他弟弟!”
当年,方自归也曾与游梓晖称兄道弟,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玩双飞,这么说,也不算是特别大的妄语。
所长富有进攻性地看着方自归,“弟弟?长得不像啊。你有派出所的证明吗?”
经过一番折腾,三人无功而返,从省城下来跑了一趟县城,竟然没把游梓晖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