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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动插件机和贴片机是生产线的起点,而从办公室那道门进入车间,它们看起来就座落在车间的尽头。
贴片机后面跟着手工插件线、波峰焊、组装线、测试站、包装工作站,绵延一百多米,直到整条生产线的尾端接近了车间大门,成品能够方便地从车间大门出去,进入隔壁仓库的大门。员工食堂则挨着办公室,此时是中午,方自归和几个同事正在食堂里吃饭,他们不像电子厂的工程师,倒像工地上的民工,正用用沾满油污和灰尘的手,拿着一次性筷子吃盒饭。
为了赶进度,徳弗勒苏州工厂一边装修厂房一边安装设备,搞得方自归灰头土脸,特别是这两天安装水管,整个工厂断水,饭前洗手都做不到了。
试生产一开始,方自归把注意力集中在贴片设备上,谁知试生产开始后,方自归发现自动插件设备才是真正的极品。自动插件机做着做着就出状况,不得不经常做机械调整,那对插件头和剪切头是拆了装,装了拆,子子孙孙无穷拆也。而编带机也麻烦不断,不时要做机械调整,否则编着编着,就开始胡编乱造。后来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关掉编带机的电源再重新开机,这编带机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乱来,必须要调来调去才能从醉酒状态中恢复正常,那还不如让这台机器处于二十四小时开机状态。所以,后来的后来,那个中古机代理商派来的印度裔新加坡工程师,就站在编带机边上语重心长地对方自归说:“Neveroffthemachine,Youoff,Youdie.”【译:永远不要关机,你关,你死。】
印度人说英语,给方自归一种说相声的滑稽感觉,但印度人这句话的内容却相当严肃,方自归不得不认真对待,编带机就一直不关了。后来一下班,车间里所有机器都关了,只有这台编带机在黑暗中亮着璀璨的指示灯,也算徳弗勒汽车系统苏州特色的资本主义生产模式,要根据实际情况该开的开,该关的关,才能不拘小节地达到振兴经济的目的。
陈顺风看到苏州特色的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不服,认为对编带机的特殊待遇完全没有道理。陈顺风没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没读过那篇“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著名社论,所以他在车间里威严地抱着双臂,盯着方自归和印度工程师调设备。结果陈顺风从“夕阳无限好”,盯到了“晨起月犹残”,他打着哈欠,终于服了,徳弗勒苏州特色的生产模式才得以保留下来。
美国客户做现场审核的前一周,十几位来自美国和新加坡的徳弗勒工程师抵达苏州,以支援苏州本地团队,为通过客户审核做最后冲刺。为了热身,这段时间每天生产三十台产品,方自归忙得焦头烂额和胆战心惊,就怕客户审核前,这几台没有人性的机器闹情绪不好好干活。谁知道方自归的这些古老设备还没趴窝,母司负责的自动流水线先趴窝了。
生产线上任何一台设备趴窝,整个生产就全停了。自动流水线很少出故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它从美国来到两千五百年历史的苏州,有些紧张,突然就趴窝了,然后所有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投向了母司和布朗。
这是美国工厂闲置的一条流水线转移到苏州工厂的,美国工程师布朗负责这条线的技术支持,这条线出故障后,布朗和母司就开始各种折腾,两人折腾了一天一夜以后,流水线依然趴着。
老卑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不时在埋头苦干的母司和布朗身边转悠。陈顺风则一会儿就过来问一次:“怎么样?怎么样?”
苏州工厂只有一条生产线,不像新加坡工厂有几十条,不存在生产线之间的互相支援,确有孤掌难鸣的感觉。新加坡工厂的生产线大多配置相同,备品备件也充足,一旦某台设备出了问题,很容易查找和修复故障。
老卑按期召开项目进度会议,话题很快就聚焦到自动流水线上面。布朗在会上汇报了维修的过程,推断问题可能出在可编程控制器PLC上,但苏州工厂没有备件可供更换,如果让美国工厂把备件寄过来,再快也赶不上客户审核的日期。
布朗汇报完情况,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如果布朗和母司失败,整个团队就失败了。
老卑眉头紧锁,陈顺风情绪有些失控,用拳头砸了两下桌子说:“我很失望!我很失望!”
方自归打破了沉默,“也许有个办法可以试试。”
老卑眼前一亮,“什么办法?”
方自归说:“PLC是通用零件,我们也许能在上海的电子市场买到同样型号的PLC。”
布朗说:“PLC里面有程序,即使能买到一样的PLC,没有程序也还是没办法啊。”
方自归道:“我们可以用编程器把旧PLC的程序一条条读出来,即使不能把程序直接拷贝到新PLC里面去,我们用手把程序一条条输进去,也是可行的。”
经过一番讨论,老卑决定再等一天,如果一天后按照方自归的方法还是没把流水线修好,就只好通知客户延期审核。这样的话,某种程度上,也就是承认失败了。
母司已经熬了一个通宵,而且他是学机械的,拆PLC和去市场买PLC的工作就由方自归负责。维德是学电子的,自告奋勇做方自归的帮手,方自归就和维德小心翼翼地拆了PLC,照着实物画好接线图,便坐上老卑的商务车飞驰上海。
方自归在上海没找到一模一样的PLC,但找到了这种PLC的升级版,商家说应该可以用。方自归用商家提供的编程器读了读老PLC,程序还在,于是三人便买了一台新PLC和一个编程器,赶紧往苏州赶。
听说买到了零件,休息了一下的母司和布朗也来了。按照方自归的方案,四个工程师忙了整整一通宵,直到天快亮了,才把新的PLC装了上去。
开机前,方自归和母司的心都“扑扑”直跳。
布朗按下了开关,流水线的传送带居然缓缓动了起来。
兴奋的布朗还不敢庆祝,又做了好几个测试,确定流水线确实恢复正常了,高兴地与在场的所有人击掌庆祝。
母司对方自归说:“兄弟,周末请你喝酒。”
老卑大清早来到了恢复正常的生产线,激动地跟方自归握手,说:“Victor,谢谢你,我为你感到自豪。”
方自归非常高兴,兴奋得工作到当天晚上才下班。
当方自归下班走出公司大门时,心里一算,自己居然连续工作了三十三个小时。
确实很累,方自归突然想,不如今天乘出租车回家,享受一下老卑所说的“以人为中心的管理”。
下楼后,方自归没往自行车棚去,直奔楼下那排出租车长龙。工业坊在公共交通还不便利的郊区,老卑的政策是加班晚于八点可以乘出租车回家,当时徳弗勒的员工除操作工以外,加班都非常多,导致徳弗勒进驻这个工业坊后,一到晚上八点,这栋楼的楼下都自发排一条出租车长龙。而工业坊里其他厂房的楼下,没有这条长龙。
这条定时出现的出租车长龙,已经成了这个工业坊里面一道独特的风景。
出租车开出去以后,司机饶有兴致地问:“你们是美国公司吧?”
方自归的上眼皮已经开始和下眼皮打架,还是答应了一声:“是啊。”
“还是美国公司大方。”
“嗯。”
“要是工业坊里其他公司也这样,我们生意就好做了。”
“那我们辛苦啊,天天加班,昨天我干了整整一通宵。”
“你们经常干通宵?”
“那倒也不是经常,有需要了就干通宵。”
“那还是没我们辛苦吧。”
“你们怎么辛苦法?”
“有生意做,我经常干通宵。我每天至少要开十六个小时车。”
方自归很惊讶,“每天?”
司机很肯定,“每天。”
“周六周日呢?”
“我们哪有什么周六周日。天天开车,出租车司机都这样。”
“噢……这是公司要求的吗?”
“公司不要求,公司只要求交份子钱。开得多挣得多,挣够了份子钱,后面挣的钱才是我自己的。”
开发区棋盘似的道路上,黄色的出租车在夜色中疾驰。没有了睡意的方自归透过车窗,看见一个新建厂房的钢结构骨架上闪烁着焊接的火花,它们和工地上的灯光交相辉映,把这个寒冷的冬季夜晚变得那么辉煌。
方自归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怀疑中国人自我宣传的勤劳,看来不用怀疑下去了。国企职工普遍的懒散,是因为他们的收益和劳动没有直接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