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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滚的辣椒,在火锅里闪动着红色的光芒。五颜六色的菜已经摆在大锅旁边,准备集体穿越沸腾着的红油老汤。
方爸爸做东,带着方自归和方自归的爷爷奶奶,宴请第二天就要离开重庆的莞尔和莞尔阿姨。方爸爸虽然工资低,但他以为,请上海人民吃饭,不能坍了重庆人民的台,所以无论如何要找一家有空调的饭店。
写着字的红色灯笼在头顶高高挂着,店堂里升腾的水雾里,流动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方自归老爸老妈都很节约,方自归长这么大,下馆子吃火锅不超过三次。老爸选了这么一家火锅店招待莞尔,方自归非常满意。方自归心想,看来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老爸也渐渐靠谱起来了。
阿姨入座后,发现这是一家不靠谱的火锅店,吃了一惊,语无伦次道:“怎么……夏天呀……火锅怎么吃?”
方自归道:“重庆人夏天照样吃火锅。”
莞尔赶紧说:“是我点的。”
方爸爸安慰道:“饭店有空调,不会热的。”
方奶奶笑呵呵地说:“好吃的,好吃的。”
但阿姨,依然感到了这顿饭的巨大压力。
方爸爸点的毛肚、鸭肠、黄喉、腰花、血旺、牛羊肉、蔬菜都上来,方爸爸便下令开煮。阿姨看着红通通沸腾的一口锅,还没开吃,汗就下来了。
见阿姨手足无措,方爸爸便把煮熟的一段儿鸭肠在油碟里一滚,放进嘴里,示范道:“不辣,不辣。”
可是方爸爸不辣的标准,到了阿姨那里就是重辣。昆德拉苦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阿姨此时,只苦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辣。她吃了一口毛肚,感慨得连眼泪都快流下来。
方爸爸想了个办法,为阿姨盛了一大碗矿泉水待命,烫熟的菜放到凉水里洗个冷水澡再吃。可莞尔却完全不需要这样的繁文缛节,愈战愈勇,一边说好吃,一边香汗淋漓。正是沧海横流,方显吃货本色。
阿姨吃得惊魂未定,却看见莞尔吃得津津有味,心里纳闷:全家都不吃辣,她怎么无师自通,吃得辣么享受呢?难道,侄女真是嫁给四川人的命吗?
这边方家四个人,方显吃辣本色。
莞尔问:“为什么重庆火锅的蘸料,只有蒜泥麻油,其他调料都不用呢?”
方自归不知道答案,只好求助,“爸,为什么只有蒜泥麻油?”
方爸爸用普通话娓娓道来:“这有几个原因。第一重庆火锅底料口味重,不需要其他调料提味;第二吃火锅容易上火,麻油是去火的;第三涮好的菜马上吃太烫,放凉了牛油会凝固在菜上面,所以涮好以后,在油碟里滚一滚马上吃,既可以降温,又不至于凉透。”
阿姨道:“别的地方吃火锅,好像蘸料的种类很多。”
方爸爸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那不是正宗的吃法。正宗的重庆火锅,只要蒜泥麻油。”
方爷爷劝菜:“别客气,别客气。吃,吃。”
吃完火锅,阿姨拗不过莞尔,同意莞尔随方自归去散步,仍然规定莞尔最晚十点必须回到招待所。
走在一条窄巷的石板路上,莞尔说:“我很喜欢你奶奶。她性格好活泼,她烧的豆瓣鱼,真是好吃极了。”
方自归道:“我也最喜欢我奶奶。她总是笑呵呵的。”
“你爷爷和你爸爸说话我都听不懂,但是我觉得,他们好像说的不是同一种话。”
“我爸说的重庆话,我爷爷说的是湖南话。”
“这么复杂?”
“世界本来就很复杂。”
莞尔既然先斩后奏好不容易来一趟重庆,打算把方自归的祖宗三代什么的都考察清楚,“怎么复杂了,说来听听。”
“很久很久以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
“别给我胡扯,给我老老实实交代!”
方自归笑道:“好吧,我交代。我妈是重庆人,但我爸祖籍其实是湖南,虽然他也出生在重庆。我爷爷奶奶都是湖南人,他们是因为打仗才来到重庆。”
“打仗?不会是妹妹找哥泪花流的故事吧?”
八十年代,电影《小花》红遍大江南北,电影主题曲《妹妹找哥泪花流》也便家喻户晓了。一提到打仗与爱情,莞尔就联想到了这部电影和这首歌。
方自归小时候也看过《小花》,笑道:“诶?很搭边。但是呢,又可以说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
“其实,我们家的故事,是哥哥找妹泪花流。”
莞尔的好奇心更被吊了起来,“怎么哥哥找妹泪花流?快快从实招来。”
方自归就开始说:“抗战全面爆发后,我奶奶投奔了在武汉的舅舅。当时我爷爷和我奶奶已经订了亲了,只还没结婚,所以我爷爷后来也去了武汉。
“我奶奶的舅舅在汉阳兵工厂做工头,日本人进攻武汉前,整个兵工厂都要搬往重庆,所以我爷爷奶奶就跟着兵工厂一起往重庆逃。当时长江航运极度紧张,逃到宜昌的时候,只有重要设备和重要工作人员才有可能上船。
“我奶奶因为她舅舅的关系,上了船,但是我爷爷无论如何上不了船。然后,我爷爷我奶奶就在宜昌码头抱头痛哭。”
莞尔叹道:“哇!去年的电影《滚滚红尘》,就类似这样的情节……后来怎么样了?你爷爷奶奶。”
“那个年代,滚滚红尘的生离死别,肯定是真的发生了很多。我奶奶坐船走了以后,我爷爷就是一路讨饭,翻了多少大山,硬是用两条腿,从宜昌走到了重庆。他一定要去找我奶奶。”
“哇……但是happyending.你爷爷找到了你奶奶!”
严肃了好一会儿的方自归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那当然。否则,站在你面前的这个英俊潇洒的青年才俊,哪里来的?”
走到了一条大路上,视野开阔起来,向远处望去,长江对面的山上已经爬满了灯光。
方自归突然想起了白蕙,想起了那封虚构的信。当时在信里撒谎说,自己暑假里要和女友去旅行,现在虚构的竟然变成了现实的。这封以毒攻毒的信发出去以后,方自归果然再也没有收到白蕙的来信。
灯的山和黑的夜有一条模糊的分界线,那是城市的天际线,万家灯火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衬托下,格外璀璨。
回招待所的路上,两人边走边聊。
“不是你阿姨这次跟你一起来,我真想不到,原来你们家还是豪门啊。”
“就是家里条件好点儿,算不上什么豪门。”
“销售额两百万,对我爸来说,已经豪得不像话了。这种情况你怎么不早说?”
“告诉你干什么?谁知道你是不是坏人。”
“唉,我声明一下,我喜欢你,跟你们家是不是豪门没关系啊。但就算你们家是豪门,我也能接受。”
“为什么?”
“因为,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看《乡镇企业家之路》这种书了,我们家虽然不是豪门,但我是未来的豪门啊!”
“吹牛!”
“将来我证明给你看。”
莞尔沉默了一会儿,说:“昨天我阿姨说的那些吹牛的话,真是难为情。她就是这样,总是喜欢显摆。”
方自归道:“你阿姨显摆一下也好,否则,我还不知道你家有钱。其实你早该告诉我,这样一起吃饭你买单的时候,我的负罪感就不用那么强烈啦。”
莞尔“哧”又笑了。
终于蹭到了招待所门口,两人面对面,手牵手,一阵沉默。
“谢谢你到重庆来看我。”方自归打破沉默。
“嗯。”莞尔眼神里全是不舍。
“就是时间太短,马上你就要走了。”
“我走了,你又可以研究重庆美女了。”
夜间的重庆,比日间凉爽一些。轻柔的晚风,醺醺飘来,方自归闻到莞尔身体发出的淡淡幽香。她的嘴唇在黑暗里泛着微光,好像隐藏在幽谷中一个羞涩的花朵。方自归的心越跳越快,最后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只研究你!”
方自归放开莞尔的两只手,用力把莞尔拥在怀里,把自己的唇,印在她的唇上。
一个长长的吻。
方自归被融化在香甜、柔润的口唇里,一种神秘力量诱惑着他的唇蠕动、吮吸、找寻着,人好像在梦境和现实间轮回,既迷惑又明明白白,带着热烈的沉迷,忘我的陶醉。
长吻终于结束了,方自归用手轻轻爱抚莞尔的脸颊。
突然有一阵眩晕向方自归袭来,等眩晕平息下来,方自归发现,莞尔已泪流满面。
原来对面的化学反应更加剧烈。
“你怎么哭啦?”
“这是我的初吻。”
“也是我的初吻。”
“一股大蒜味儿!”
“噢,对了,油碟里的蒜末,我吃了很多。”
“蒜末是调味的,你吃它做什么?我们上海人就不吃蒜!”
“对不起对不起。当时也没想到,晚上要用嘴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
“你赔我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