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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绿的嘉陵江冲进黄澄澄的长江里,在滚滚的江面上画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线。猛劲的长江水接纳了温柔的嘉陵江,从光辉背后的高处向东方奔流而去。
一只白猫懒洋洋地趴在甲板上的一处阴影里,惬意地眯着眼睛,一看就没有经过生活的拷打。
早早上船的方自归站在甲板上,看着江面上那条奇异的分界线发了一会儿呆,便回到了五等舱,却因为舱内吵声嚷声叫喊声声声入耳,脚臭汗臭香烟臭臭臭入鼻,又走出舱来,在走廊上铺一张报纸,坐在报纸上看起书来。
“你啷个坐在这儿?”一个地道重庆口音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方自归的思路。
方自归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络腮胡子却皮肤白皙的中年男人正看着自己,于是答应道:“舱里面又吵又臭,不想呆在舱里。”
“你坐在这里挡路的嘛。”
方自归左右看看,“走廊这么宽,也不会挡路吧。”
“你是去上海唛?”
“是。”
“你是大学生噻?”
“嗯。”
“好,那好办。”
方自归心里纳闷为什么是大学生就好办了,络腮胡子已经脸上堆笑,又对方自归说:“我是船员,来,你跟我来。”
方自归疑惑地站起身,跟着船员左转右转,终于走到靠近船头的一间船员室门口,船员指着门口的走廊说:“这儿,我给你放一个沙滩椅,可以躺在上面睡觉。你的行李就放在我们船员室,我再给你一条毛巾毯,晚上可以盖。包伙食,我们船员吃啥子你就吃啥子,从重庆到上海五天四夜,对你们大学生特别优惠,只要五十元。怎么样?”
船员的笑容更加灿烂,方自归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挡路问题怎么就突然转变成商业问题了呢?一九九二年,真是一个神奇的年代。
“哦,这个……”
“这样嘛,”船员继续进行捆绑式销售,“你先给我二十,体会下服务套餐的水平。如果对伙食不满意,后面几天就算了。你放心,没有不满意的,我最喜欢结交你们大学生。”
五等舱散席是没有床位的,有一个躺椅睡觉比较有吸引力,方自归想想道:“好吧。”
“怎么称呼你?”
“叫我小方吧。”
“我姓傅,师傅的傅。你可以叫我傅哥。”
安顿好方自归,傅哥就走了。
方自归坐在走廊上的一张躺椅上,太阳晒不着,视野很良好。
不远处的朝天门看着两江默默交汇,岸边几座呈放射状的浮桥起起伏伏,密密挨挨的一队乘客沿着一座浮桥走向白色的江轮,一根巨大桅杆上锃亮的铜质风向标随风摇曳,远处传来的吆喝声似乎在与江水一起舞动。
方自归正发呆,傅哥拎着一个大箱子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大个子。
“小方,”傅哥说,“我给你找了个兄弟伙,也是去上海读大学的。”
方自归站了起来,那兄弟伙对方自归笑道:“你好,我叫朱大成,咱们正好路上做个伴儿。”
“你好,我叫方自归。”
“你是哪个学校的?”
“沪东工大。”
“我是华东科大的。你是大一新生?”
“对。”
“嘿,我也是大一!”
两个人聊着,轮船起锚了,船在江中掉了一个头,向下游驶去。
朱大成跟方自归聊着聊着,提出来互相留下地址,将来可以去对方学校玩。而心情不佳的方自归朦胧记得一句“相逢何必要相识”,觉得自己和朱大成的缘分,只不过同样是傅哥五十块钱销售额的顾客,到了上海码头便各奔东西,留下地址似乎没有必要,然而当面不好意思拒绝,方自归只好把自己在上海的地址也留给朱大成了。
两个大一新生聊了一阵,便想法子消磨时间,可船上连录像厅这样基本的娱乐设施也没有,两人便向傅哥借了副象棋下起来。
方自归很少下象棋,谁知弱中自有弱中手,方自归两战两捷。两人正摆第三盘,傅哥端着两个大铁碗出现了。
大铁碗里满满地盛着米饭和土豆红萝卜烧牛肉块,就是方自归和朱大成的午餐。方自归扒了几口饭菜,感觉相当不错,心想要是一直这个伙食水平,五十块钱到上海还行。朱大成向方自归使个眼色,看样子也颇为满意。
轮船慢吞吞地在江中行驶着,直到暮色降临,无所事事的方自归和朱大成就睡在躺椅上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方自归就醒了,看见身旁的朱大成还在梦中,远处河滩上隐隐约约有人影在晃动,听见近处传来一声声江水拍打船体的声音。
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江面上一层薄雾。无甚事做,方自归裹了裹身上的毛巾毯又接着睡,直到被一阵广播声吵醒。
“旅客朋友们,前方就是白帝城,很快,我们的轮船就要进入瞿塘峡了……”
就是因为三峡,方自归才选择坐船去上海。这年三峡工程被批准动工,据说工程完工后,水位将上升一百多米,一些景点会被淹没,高峡风光会打折扣。所以听到广播,方自归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起床。
朱大成与方自归一起吃过早饭,两人索性走到最高一层甲板的最前端,准备一直站到宜昌来观赏三峡。这时,只见青山连绵,峭壁绝立,是比前一天的景色有气势。
船在瞿塘峡中行了一段,方自归评论道:“山青而不水秀。你看这江水的颜色,像黄河一样。”
朱大成道:“都说母亲河是黄河,怎么电视台拍了《话说长江》,不拍《话说黄河》呢?”
“有拍啊,你没看过?”
“倒是有听说,没看过。”
“片子里有个观点......”方自归凝视滔滔江水......
朱大成沉默不语,方自归接着说......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方自归,虽然我不知道答案,但是我觉得,你还是过虑了。”朱大成道,“天无绝人之路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傅哥吟诗走上甲板,打断了两人的议论。
“傅哥有文化,来,一起摆下子龙门阵。”朱大成笑道。
“你们是大学生,你们才有文化。”傅哥笑道。
傅哥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用夹烟的二指禅一指,“看,前面就是巫峡了。”
朱方二人看去,果然是高山峡谷,有些雄壮。傅哥就向两人介绍起这一段的风光和风土,这应该也是五十元套餐中的增值服务。傅哥常年在长江跑船,对每个峡都很熟悉,每经过一处有名有姓的地方,便给朱方二人介绍一番。轮船就这样过了巫峡,进入了西陵峡。
“嘿!”傅哥道,“过去船家到这里最要小心。以前这一段礁石多,是三峡中最险的一段。”
“现在不险了唛?”朱大成问。
“已不复当年凶险。”傅哥文绉绉地说。
“为啥子唻?”朱大成道。
“礁石炸掉了嘛。”傅哥又用夹烟的二指禅一指,“看前面,那就是兵书宝剑峡。看那块石头,是不是像宝剑?”
轮船一边前进,傅哥一边解说,又经过了灯影峡和黄牛峡。
方自归观察过傅哥的工作,觉得他的工作轻松得毫无原则性。傅哥的工作就是在船靠岸时往岸上扔缆绳,轮船偶尔才靠一下岸,他的工作负荷自然很小,傅哥就随着轮船的行进给两个大学生介绍一个又一个峡口,直到了将来要修建三峡大坝的宜昌,也是船快靠岸了,兼职导游傅哥才离了二人又去扔缆绳。
三峡这一段水路很长,方自归站得腿都酸了,对风景也产生了审美疲劳。快到宜昌时,方自归甚至感到失望。
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方自归正失望着,葛洲坝到了。一级一级过船闸的时候,方自归感觉非常壮观,看来科技改变世界,势不可挡,今年立项的三峡工程建成后,必定别有一番气象。
吃过晚饭,看落日余晖,朱大成和方自归索性把躺椅搬到最高一层甲板上去,吹吹风,吹吹牛。
“我感觉挺失望的,三峡没有我想象中漂亮。”方自归说。
“硬是。”朱大成道。
“我们小学课文里写,三峡多么多么旖旎壮丽。是不是课文太夸张了?”
“写文章嘛,多少有些夸张。”
“中国人写文章,历来喜欢夸大。这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还有什么夸张的例子?”
“比如,百家争鸣。”方自归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躺椅里,“自古以来就说什么‘百家争鸣’,可是我板着指头数一数,儒墨道法名这些,最多十家而已,怎么就诸子百家了呢?这不是自古以来都在说大话吗?可见中国书是不可信的。哲学有很多流派,我越来越觉得,我属于怀疑主义这一派。”
朱大成笑道:“那你一天到晚都怀疑些什么?”
方自归严肃地说:“中华到底能不能振兴?”
星光下,江水上,方自归睡在躺椅上怀疑着人生,在微微摇晃的轮船上睡着了。